第三日凌晨,天光未启,工部大堂已人声鼎沸。
青砖铺地,寒气沁骨,三十六盏宫灯悬于梁下,照得满堂如昼。
工部尚书端坐高台,左右侍郎、郎中列席两侧,禁军仪仗分立阶前,萧景和一身玄甲未卸,立于图案台侧,眸光如刃,扫过全场。
而那幅三丈绢帛——《胭脂海图》——正平铺于中央沙盘之上,以金线压边,四角镇以青铜星晷,仿佛祭坛上的圣物。
周文渊抚须而立,嘴角噙笑,目光轻蔑地掠过人群尽头那个素衣女子。
苏九鸾站在禁军队列之前,发髻简素,唯木簪一支,却脊背笔直,如礁石迎浪。
“三日之期已至。”工部侍郎高声宣令,“请‘文书苏氏’呈图验勘。”
周文渊缓步上前,袍袖一拂,冷笑出口:“女子执笔,本就悖礼;若再妄议龙骨走势、海道枢机,便是乱政!来啊——测‘鬼风漩’一段,看她是否连礁石都数不清!”
话音未落,两名工部差役抬来沙盘模型,仿制东海最凶险的“鬼风漩”海域:涡心漩流、暗礁林立、潮道交错,历来航船十入九沉。
旧图所载,唯有北口可通,然需逆风强驶,千料巨舰难行。
苏九鸾不动声色,只向萧景和微微颔首。
萧景和抬手一挥,禁军校尉捧上一盏夜光罗盘——正是昨夜星引时所用之物,盘面星轨犹带微光。
他朗声道:“此图成于星落之后,依‘双心共鸣’推演潮势。若真为虚妄,何惧一试?”
随即,他命人取细沙为流,水雾作潮,依《胭脂海图》所示路线,缓缓推动一艘模型船驶入漩域。
众人屏息。
船行至涡心前三丈,按旧图当强行破浪,然苏图却标出一条南支隐道——初看似死水,实为“瞬时通路”,唯每月初七、廿三双潮平之时,洋流对冲,短暂形成活流带,可穿行无阻。
沙船随势南折,竟如游鱼入隙,贴着一道无人知晓的深水凹槽,悄然绕过涡心,从南口穿出,稳稳泊于安全水域。
满堂死寂。
“这……这不可能!”王敬之猛地站起,声音发颤,“南支流历来无航迹,怎会有通路?”
萧景和却不答,只将整幅海图轻轻一折——背面朝上。
刹那间,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胭脂所绘等高线,背面竟与昨夜天象完全吻合!
星辰倒悬,银河横贯,七十二暗礁正对应七十二星官,而三处“瞬时通路”,恰恰落在岁星、荧惑、太白交汇之位。
星移斗转,潮起潮落,天地经纬,在这一幅图中浑然一体。
“此图成于星落之后。”萧景和声音清越,响彻大堂,“若为谋逆,岂能预知天象?若非通晓星海之律,又岂能破此千年死局?”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望向苏九鸾,一字一句道:
“从今日起,苏九鸾非禁军文书,乃朝廷敕封——海图参议,专司东海探路,秩比主事,赐印信,掌图钥,直报禁军都督府。”
话音落下,他亲自捧出一方新刻官印:白玉为钮,篆书“海图参议之印”六字,边框雕着浪纹与星轨,熠熠生辉。
苏九鸾上前一步,双手接过。
那一瞬,仿佛父亲二十年前的遗志,终于落于她掌心。
她没有跪谢,只是抬头,望向工部诸官,唇角微扬:“诸位大人若仍有疑问,不如改日随我出海,亲眼看看——什么叫‘龙脊未断,水走偏门’。”
堂下一片哗然,而禁军将士齐声喝彩。
日暮时分,船厂女工棚内烛火摇曳。
阿菱坐在角落,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纸条——“婚配令”,官府配给女工的婚嫁文书,上书“配与码头搬运工李三,即日完婚”。
她盯着那行墨字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撕成两半,再撕,直至化作飞雪,洒入炉火。
春桃捧着一块铜牌进来,上面刻着“协造·春桃”四字,是今日工部新颁的技术铭牌。
她眼眶发红:“九姐,他们终于肯刻名字了……不再写‘某氏之女’,是我自己。”
苏九鸾坐在案前,正打开一盒新制胭脂。
盒面绘着星河流转、贝纹缠枝,精致如宝器。
她将一盒盒递到姐妹们手中,轻声道:
“以后,我们不抄官图,不听瞎话,自己画海图。”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三声号角——低沉、悠远,如龙吟初醒。
祭天号主桅已立,直指苍穹。
而在那主桅底座,一道鲜红指印静静烙在木纹之上,正是昨夜她以胭脂所印。
夕阳如血,映得那印记宛如誓言。
而与此同时,工部账房深处,烛火忽明忽暗。
周文渊颤抖着手,将最后一份伪改水文档投入火盆。
火舌舔舐纸页,墨迹扭曲,如同他半生执念,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窗外,海风骤起,卷动船厂千帆。
船未启,浪先起。
一场属于星海与女子的航程,已然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