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和踱步而入,靴声清冷,如更漏滴入人心。
他玄色披风未解,肩头还沾着校场练兵时的尘灰,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寒夜中骤然升起的北极星。
他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周文渊,只缓缓抬手,铜钉破空而入,钉入浮木,发出“夺夺夺”三声脆响,木屑飞溅,仿佛将谎言钉死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昨夜禁军暗记——”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每根硬松入库,皆钉暗钉。诸位不妨凿开其余‘松木’,若无钉者,即为欺上。”
差役不敢迟疑,速去查验。
片刻后回报:“三十余根,仅三根有钉。”
满堂哗然。
有人低头避视,有人暗自捏汗,更有几位年轻郎官悄然退后半步,生怕沾上这塌天之祸的边角。
周文渊踉跄后退,撞翻案几,账册散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道:“不可能……她怎会知道潮浸验木之法?那是钦天监秘传,二十年前随苏怀瑾沉入东海……”
苏九鸾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袖中《星图海经》的烫金书脊。
昨夜子时,北斗南旋,星光透过窗棂直落书页,那一瞬,墨迹未干的“潮音辨木”四字竟自浮现,如父音低语。
她本不信神异,可那一刻,她分明听见海浪在血脉里回响,听见父亲在星海尽头轻唤她名。
她没有解释,也不必解释。
真相已在水中浮起,如同沉木终将说话。
萧景和转眸望她,目光深邃如渊。
他早知她不凡,却不知她竟能以一己之力,撬动工部二十年盘根错节的黑账。
他原以为自己是护她周全的刀,如今才惊觉——她才是那柄破开迷雾的利刃。
“周主事。”他冷冷开口,声音如霜覆地,“你说是木头骗你,还是你在骗朝廷?”
周文渊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嘴唇颤抖,却再发不出一个字。
他的权势、他的靠山、他背后那些躲在暗处的守旧派,此刻都沉默如石。
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动。
禁军将士列队而出,押走账房一干人等。
火盆里的灰烬被尽数收起,残页封存,作为铁证直呈工部尚书案前。
一场足以倾覆朝堂的贪腐案,就此掀开一角。
日暮时分,女工棚内灯火微明。
春桃将新刻的“木料稽查令”钉上板墙,木槌敲下的每一下,都像是为姐妹们敲响的自由钟声。
阿菱蹲在灶前,烧毁了最后一份伪造账单,火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双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睛。
她曾是账房里最不起眼的送茶婢女,如今却成了情报链上最锋利的一环。
苏九鸾取出一盒新胭脂,这一回,她掺了细磨的贝壳粉,光照之下,泛出粼粼波光,宛如海面碎星。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轻轻在盒底刻下“验木记”三字,而后递向阿菱。
“以后,每批料进来,咱们自己验,自己记,自己盖印。”她声音轻,却沉如锚,“我不信工部,不信账册,只信海,信星,信我们自己的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沉稳的锤声——当!当!当!
祭天号第二段龙骨已合,船身初现峥嵘,像一头即将苏醒的巨鲸,静卧于潮汐之间。
可就在此时,工部文书房深处,周文渊颤抖着撕碎了最后一道密令。
纸屑如雪纷飞,窗外风起,卷着残片扑向黑暗。
他嘴角溢血,眼中却燃着不甘的火:“鬼门关……她若拿不到那张图,祭天号便永远只能停在港湾。”
风过无痕,却藏惊雷。
火种已落海,只待浪推舟——
可通往深海的最后一道门,仍紧闭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