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图室窗棂轻响。
三丈海图铺满地面,绢帛泛黄,边缘用石镇压住。
算筹如雨,密密排列在七十二个暗流支脉的节点上,每一道都由女工亲手推演——她们的手曾只能捻线补帆,如今却拨动天地水势的命脉。
苏九鸾立于图心,赤足踩在“鬼门关”三字之上。
她发髻微松,一缕青丝垂落颊边,指尖沾着胭脂,在空白绢角缓缓勾画北斗七星的轨迹。
月近上弦,清辉斜照入窗,映得她眸光如淬火之刃。
“子时星移一度,流口开七丈。”她低声念着,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滚过众人耳际。
春桃蹲在月相盘前,手中铜尺一寸寸校准。
“今夜子时,北斗柄偏东南一寸三分——按这角度,流口该在‘断龙脊’北侧!”她语速急促,带着老船匠传下的口诀腔调,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阿菱伏案疾书,笔尖蘸的是掺了贝壳粉的胭脂水,在潮时录上留下粼粼痕迹。
“子正一刻,潮退三尺六寸,暗流交汇点会短暂分离……若那时切入,船头须稳、舵角压三成,否则旋涡回卷,立刻吞没。”她写完抬头,声音轻颤,“我们……算出来了?”
屋内一片寂静。
女工们彼此对视,有人咬唇,有人握拳,有人眼眶泛红。
她们不是在画图,是在撕碎百年来男人垄断的航海秘权。
那些被锁在工部铁柜里的图纸,那些只准“郎中以上”参阅的航志,那些说“女子不懂星象”的冷笑——此刻,全在这间低矮的图室里,被一盒胭脂、一盘算筹、一句口诀击得粉碎。
苏九鸾闭目,脑中《星图海经》的文字如星河倒悬。
父亲的手迹浮现在眼前:“鬼门非关,乃天机之隙。星不动,则门闭;星移一度,门启七丈,仅容一船穿行。”她忽而睁眼,眸中似有星火炸裂:“补帆会,从今夜起,改名为‘星算局’——我们不靠工部给图,我们自己算出海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众人一惊,春桃立刻抓起外袍盖住海图,阿菱迅速将潮时录塞进灶底暗格。
可门只是轻轻一响,便被人从外推开。
萧景和倚在门框上,玄色披风未解,腰间佩刀未离。
他目光扫过满地算筹、墙上星轨图、灶台边尚未熄灭的胭脂火痕,唇角微扬,却未出声。
他身后,四名禁军亲卫无声列阵,将整条长廊封锁。
“中郎将?”一名女工怯声开口。
萧景和慢条斯理解下披风,搭在椅背,自己搬了张矮凳坐下。
“听说你们在算鬼门关?”他语气懒散,像在问今晚吃什么菜,“我来听听,别算错了,把祭天号算进海龙肚子里。”
苏九鸾盯着他,眸光如刃:“你来做什么?”
“巡夜。”他耸肩,“顺便看看,是谁半夜不睡,闹得工部上下鸡飞狗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指尖残留的胭脂上,“周主事今早摔了三只茶盏,说你们聚众私研航图,图谋不轨——啧,这罪名可不小。”
屋内气氛骤紧。
“那又如何?”春桃忽而站起,声音清亮,“我们算的是海流,不是谋反!船厂女工就不能懂星象?就不能看潮汐?”
“当然能。”萧景和淡淡接道,竟无半分讥讽,“只要你们算得准。”
他站起身,走到海图前,靴底踏过算筹,却未打乱分毫。
“若真能算出鬼门通路……我不但保你们无事,明日起,这图室归你们专用,禁军轮值守夜,外人不得擅入。”他侧首看她,“条件是——成功前,不得外传半个字。”
苏九鸾凝视他良久。
这个男人,表面玩世不恭,实则步步为营。
他早知她有手段,却一直留着工部的绳索,逼她走到绝境再反手一击。
可此刻,他选择站在她身后。
她终于点头:“一言为定。”
三更天,星移斗转。
图室内灯火不熄。
苏九鸾盘膝而坐,指挥若定:“月相盘校正!潮时录翻页!七十二支脉流速重算!”女工们应声而动,算筹翻飞如雨,口诀声此起彼伏。
萧景和坐在角落,手中把玩一枚铜钱,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她发间已汗湿,唇色发白,却眼亮如星。
她不是在求生,她是在夺权——夺回本该属于她的星图,夺回父亲未竟的航路,夺回女子被压抑百年的声音。
当子时钟声自城楼传来,苏九鸾猛然起身,指尖直指海图一处:“就是此刻!北斗偏东南一寸三分,暗流让道七丈——通路开启!”
满室寂静,唯有烛火轻晃。
她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海面,仿佛已看见祭天号破浪而入的身影。
而就在此时,工部偏院,周文渊立于礁图前,手中朱笔狠狠一点:“在‘断龙脊’北侧三里,设浮标阵——标红,示险。”
心腹低声问:“真要引他们去死?”
“死不了。”他冷笑,眼中血丝密布,“但若她们敢走无标航道……那便是违令擅航,翻船是咎由自取。”三日后,晨雾未散,码头早已人声鼎沸。
工部尚书亲率郎中、员外郎列席高台,锦袍玉带,冠缨齐整,仿佛此行不是试航,而是观礼一场注定失败的献祭。
周文渊立于最前,手中握着一卷黄绢《浮标布阵图》,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如钉,直刺停泊在港湾的祭天号。
那船身修长如龙骨初成,桅杆未满帆,却已透出一股破浪之势。
船头立着一人——苏九鸾,一袭青灰短打,发束银环,赤足踏甲板,宛如从海图中走出的星官之女。
她不看高台,只望向东方天际,北斗第七星尚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子时启航,航向北斗第七星。”她声音清越,传遍全船。
周文渊冷笑出声,扬声高喊:“苏参议!我工部已在‘断龙脊’北侧三里设浮标阵,红标示险,明令禁行!若你执意走无标航道,届时船毁人亡——可别怪我们未提醒!”
众官员纷纷附和,有人讥讽:“女子掌图,岂非儿戏?”“怕是连罗盘都分不清南北!”
风掠过海面,吹动苏九鸾鬓边碎发。
她终于转头,目光扫过高台,如星落寒潭,静而锐利。
“我走的不是浮标,是星轨。”她淡淡道,“北斗移一度,门开七丈——这航道,二十年前我父亲就画过。”
话音落,子时鼓响,三声远传城楼。
祭天号缓缓离岸,舵手紧握舵轮,手心沁汗。
暗流已在前方咆哮,漩涡如巨口张开,浪峰交错成墙,寻常船只莫说穿行,靠近便会被撕成碎片。
船行至“鬼门关”外,众人屏息。
海面翻腾如沸,雷声隐于水下,仿佛有龙脊在深渊游走。
忽然,北斗第七星微偏东南一寸三分,月光倾泻,竟在狂浪中劈出一道银光般的水道——窄仅七丈,却笔直如刀锋,贯穿断龙脊裂隙!
“就是此刻!”苏九鸾厉声下令,“切入!稳舵三成!”
祭天号如利刃入鞘,顺势而入。
浪墙在两侧轰然合拢,船身剧烈震颤,桅杆吱呀作响,却始终未偏分毫。
七丈窄道,步步惊魂,却在她精准口令下,如履平地。
当船尾安然穿出,海面骤然开阔,风平浪静。
岸上一片死寂。
方才还冷笑讥讽的官员,此刻面色铁青,握着笏板的手微微发抖。
周文渊猛地攥紧《浮标图》,指节泛白,眼中怒火与惊惧交织。
高台另一侧,萧景和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阴影下。
他披风微扬,眸光沉静,望着那艘破浪归来的巨船,唇角缓缓扬起。
“原来鬼门,”他轻笑出声,声音不大,却如风送入人心,“是给识星人开的。”
返航后,阿菱借清理浮标灯之机,从灯芯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纸面沾着海腥与油渍。
她颤抖着展开——“若船毁,赏银三百两,事成后由南市暗渠交接。”
春桃一把夺过,双目通红:“他们竟想借海杀人!我要撕了它!”
“不。”苏九鸾伸手拦下,目光冷冽如霜,“誊抄一份,原信放回。让他以为计成。”
她指尖抚过信纸,声音低而沉:“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埋的火药,炸塌的是谁的楼台。”
当夜,图室内烛火通明。
苏九鸾伏案疾书,以胭脂混金粉,绘就一幅《鬼门活流图》——星轨、潮时、流口、旋涡规避点,尽在其中。
图成之时,她轻轻吹去最后一缕墨尘,将图卷封入黑漆匣,匣面无字,唯有北斗印记。
她将匣子递向萧景和:“明日朝会,该让陛下看看,谁在拿人命当棋子。”
萧景和凝视她良久,忽而一笑:“你不怕我拿去邀功?”
“你若想邀功,早在三年前就已站在金殿之上。”她抬眸,目光如星,“可你等了这么久——等一个能画出活路的人。”
他沉默片刻,终于接过漆匣,郑重收入怀中。
而此刻,工部密室之内,周文渊正燃起烛火,焚烧最后一批伪标图纸。
火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忽明忽暗。
忽然,一阵风从窗隙钻入,吹得火纸翻飞,一片残角落地,燃向满屋谎言。
就在这时,远处码头传来歌声——清亮、齐整,是女工们围炉夜唱。
“星为线,潮为尺,女儿手底画龙脊……
胭脂点斗柄,一舟破天机——”
歌声随风入耳,周文渊手一抖,火钳落地。
火舌舔上墙边铁柜,柜中,还藏着半幅未烧尽的《星图海经》摹本。
风已入舱,帆将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