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观星台
月如银盘高悬,北斗七曜清晰可辨,亮得惊人。
台下人山人海,层层叠叠挤满了百姓,连城墙根儿都坐满了人。
卖炊饼的老妪抱着孙子坐在前排,油纸包搁在膝上忘了卖,几个孩童骑在父亲肩头,睁大眼睛盯着台上那抹纤细身影,书生们攥着纸笔,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字一句。
苏九鸾立于高台中央,一袭禁军海图参议官服笔挺合身,肩绣星轨纹,袖挽潮波线,却是将乌发挽成渔家女惯用的双螺髻,一根素银簪斜插,既不失体统,又透着股野气与倔强。
她执一支胭脂笔,指尖轻点夜空,笔尖顺势在身前巨幅绢帛上勾勒星位。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亮如泉,穿透人群
“这北斗七星,不只是夜行指路的‘天枢’‘天璇’,更是潮汐的节拍器。昨夜东市鱼价骤跌三成,因我推算今晨寅时三刻将有大潮涌至外洋,渔船可趁暗夜出港抢鲜。果然——”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今晨码头卸货量翻倍,活虾尚带露水。”
台下顿时炸了锅。
一个满脸风霜的渔夫猛地站起,粗嗓门震天响:“难怪我家婆娘天没亮就摇船出海!还骂我懒骨头不肯动!原来是你算准的?!”
“可不是!”旁边妇人接腔,“我家阿弟按你说的辰时归港,正好避了回流,省了两袋米的桨力钱!”
哄笑声中,有人高喊:“苏参议,明儿潮时啥时候?我闺女要嫁人,得挑个顺风顺水的好时辰!”
众人哄笑,气氛热得几乎要燃起来。
苏九鸾轻笑,正要答话,忽听春桃清嗓一声,抱着船模登台。
那是一艘精巧至极的“福船”微缩模型,龙骨粗壮,舷板交错,连桅杆上的滑轮都雕得栩栩如生。
“各位乡亲!”春桃声音清脆,眼中闪着光,
“你们知道为啥咱们大雍的船到了鬼门洋就打转沉底?不是海神发怒,是龙骨扛不住暗涌!”她手指模型底部,
“瞧见没?这‘人字骨’是我和姐妹们改的——前段抬高破浪,后段加厚稳舵,再配上苏参议画的‘活流图’,试航那夜,巨浪拍甲板如擂鼓,可船身稳得像钉在海面上!”
她话音未落,台下已有老船工颤声问:“这……这是谁设计的?”
“我们女工造的!”春桃昂首,“图纸是苏参议给的,可每一块木料怎么削、怎么铆,是我们一凿一斧敲出来的!谁说女人只能补帆缝衣?我们补的是海上的命脉!”
人群静了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阿菱这时也怯生生上台,双手捧着一个黄铜与竹片拼成的圆盘,边缘刻满刻度,中间嵌着可转动的算筹轮。
“这是我们……我们几个女工夜里凑钱打的。”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
“叫‘潮时算盘’。只要知道今日月相与星位,转三圈,就能推出明日涨潮落潮时辰,误差不超过半柱香。”
台下书生原本抱着手臂冷笑,此刻却纷纷俯身细看,有人掏出纸笔飞速抄录,更有甚者直接起身挤到前排,只为看清那算盘构造。
萧景和立于台侧阴影处,披风微扬,眸光沉静如海。
他望着苏九鸾在星月下执笔讲解的身影,嘴角悄然浮起一丝笑意。
可下一瞬,目光一冷——人群中有几个穿工部杂役服的男子,正低头疾书,袖中暗藏记档。
他不动声色,抬手轻叩腰间玉佩两下。
片刻后,两名禁军亲卫悄然穿入人群,如影随形般贴近那几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几人脸色骤变,还想挣扎,却被左右架起,不动声色地带离现场。
“去禁军值房喝茶。”萧景和低语,语气轻得像在说今晚月色不错,“让他们好好记——记清楚什么叫‘民智不可锢’。”
台上的苏九鸾似有所觉,微微侧首,与他遥遥对视一眼。
她没说话,只轻轻眨了眨眼,像从前在船厂暗巷里传递消息时那样——成了。
她转身,再度仰望星空,胭脂笔悬于绢帛之上。
忽然,她指尖一凝,目光锁向天边某处。
众人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幽蓝天幕边缘,一道微弱却锐利的光痕悄然浮现,拖着细长尾焰,如刀划破夜幕。
全场骤然安静。
苏九鸾的声音缓缓响起,清冷而坚定:
“此星古称‘破军’,历来被视为大凶之兆,主兵灾、主流疫、主国运倾颓。”她笔尖轻点那彗星轨迹
“可依《星图海经》推演——它三年一现,轨迹与东海暖流周期吻合,分毫不差。”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台下万千百姓,最后落在那片深不可测的夜空。
“若它是凶兆……为何每次出现,东海渔获反增三成?”苏九鸾指尖轻抵那盒“星汛胭脂”的漆盖,月光下,盒面泛着微润的光泽。
她缓缓掀开——一抹深绯如潮水初涌,在灯下流转生辉。
她将胭脂置于案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人心:
“此色非为妆容,乃为预警。涨潮前三刻,胭脂色泽由绛转橙;退潮将至,其色渐灰如暮云。渔家女可佩于襟前,观色知潮,避险争鲜。”
话音未落,台下已炸开锅。
“真有这等奇物?”
“昨夜她算准大潮,今晨鱼市抢鲜的都赚翻了!这胭脂若真灵验,我愿出一两银子买一盒!”
“不止!我家婆姨最信这些——不,是信她!”
商贾们眼睛发亮,绸衫玉带的行会掌柜已悄悄掏出记账簿,低声互问:“这胭脂谁造的?工本几何?可否批量订制?”
有人甚至当场解下腰间钱袋,高喊:“苏参议!我包下前三百盒!明日就运去登州、明州!”
苏九鸾却只是淡笑,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阿菱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盒胭脂,是她们五人熬了七夜,试了三十七种海藻汁与矿物粉调配而成,连胭脂盒内壁都刻了微型星轨,只为提醒使用者——这非脂粉,是知识的化身。
她抬手压了压喧声,续道:“此物不售予商贾,只供渔村女户。每村限十盒,凭‘海女帖’领取——由船厂女工联合会登记发放。”
人群一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多少年来,女人连登船都被视为“秽乱海神”,如今不仅讲星象、造船模,竟还掌起了潮汐之令!
春桃眼眶发红,紧紧攥着船模底座。
她忽然扬声:“姐妹们听好了!‘海女帖’从明日起在船厂东廊发放,识字不识字都可领!我们不考经义,只问一句——你可愿为海上亲人的命,多看一眼天、多想一步路?”
台下无数女子抬头,目光如星火燎原。
而此时,观星台另一侧阴影里,萧景和缓缓收回望向远处的眼。
他方才已命人传令:禁军暗卫即刻护送“星汛胭脂”配方回府封存,另派心腹匠人连夜仿制十盒,送入宫中贵人之手——他太清楚,唯有让这胭脂染上皇室的指尖,才挡得住明日风暴。
他望着苏九鸾被灯火映红的侧脸,心下微动。
她今日所行,已不止破除迷信,而是亲手将“女性之智”铸成利剑,插进千年陈规的心脏。
夜话散场,百姓久久不散。
街头巷尾,孩童拍手唱起新词:“观星台前听女讲,胭脂也能定风浪。阿娘不绣鸳鸯枕,改画潮图算星象!”
酒楼茶肆,说书人已改了词本:“话说那禁军参议苏九鸾,执胭脂为令,点北斗为将,一夜破千年迷雾……”
而工部书房内,烛火摇曳。
周文渊猛地掀案,茶盏碎裂一地。
他死死盯着窗外传来的童谣,额角青筋暴跳:“妖言惑众!女子登台论天象,是乱纲常,是逆天道!”
他正欲命人封锁船厂女工出入,忽闻门外脚步急促,小吏颤抖着递上一笺黄绢:
“大人……陛下遣使,取《夜话录》三卷,言要‘日日进呈’,不得延误。”
周文渊浑身一僵,缓缓抬头。
窗外,那轮曾被他用来“定罪”苏九鸾“夜聚惑众”的满月,此刻正静静照着观星台上未熄的灯——灯下,苏九鸾正与阿菱、春桃围坐案前,修改明日讲稿。
烛光映着她们低头执笔的身影,像一幅正在书写的史卷。
风已成势,浪将掀天。
他颓然坐倒,指节扣住椅臂,眼中怒火渐熄,转为阴冷算计。
片刻后,他提笔蘸墨,写下一行小字:“民间流言册,即日汇编。”
笔锋一转,又添一句:“女子登台讲星,恐秽乱天象,宜立案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