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船坞铁铃轻响。
春桃几乎是撞开图室门的,发髻散了一半,脸上还沾着木屑与潮气。
她喘得厉害,手指死死攥着门框:“苏参议!龙骨缝……又渗水了!不是昨日那一处,是第三段主接点,老陈头亲自验过,料子没问题,是接法错了!”
屋内灯火一颤。
苏九鸾正伏案对照《星图海经》中的潮汐图谱,听见这话,笔尖一顿,墨点坠落纸面。
她缓缓抬头,眸光沉静,却似有暗流翻涌。
“带路。”
一句话,她已起身披衣,顺手将那盒“星汛胭脂”锁入铁匣,指尖在“天家眼”三字上停了一瞬。
这不只是船,是她父亲二十年前未走完的航路,是千万渔民用命换来的潮信,更是她以采珠女之身,硬生生撬开天门的一道裂隙。
船坞深处,祭天号横卧于滑道之上,龙骨如脊,贯穿全船。
苏九鸾执烛而行,火光映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她蹲在第三段接缝前,指尖轻抚榫口——平整,胶料饱满,无一丝错位。
可就在指尖滑过某处时,她猛地一凝。
一道刻痕。
极细,隐于胶层之下,形如倒钩,逆向切入榫心。
若不以指腹细细摩挲,根本无法察觉。
她心头一震,迅速翻开《星图海经》中一页泛黄残纸——“海工暗记 断龙钉”。
纸面绘有七种古法船体破坏术,此为其一:以逆向刻痕削弱榫力,初时无异,待大潮涨涌、船身受压,便从内部崩解,船毁人亡,查无可查。
“好一招借刀杀人。”她冷笑
“让船沉在禁区外,说是天罚,实则是人祸。”
春桃咬牙:“工部派来的督造使,说是周主事心腹,亲自监了这三日合段。”
“周文渊。”苏九鸾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意
“他怕的不是我画图,是我画的图能活人。”
话音未落,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景和踏月而来,玄色禁军披风猎猎,身后亲卫已悄然换防,旧守卫被不动声色调离。
他蹲下身,刀尖轻挑,那枚“断龙钉”应声而出——铁锈斑斑,但刻痕崭新,分明是昨夜趁合段混乱时暗中植入。
“老法子,新手段。”他冷笑
“想让祭天号沉在出海试航时,死无对证,再把‘妖女乱国’的罪名扣死在你头上。”
苏九鸾却不看他,只将那钉子收入袖中,转身便走。
“召集人。”她声音清冷,“今晚补帆会,改‘缝龙局’——我们自己缝龙骨。”
春桃一怔:“可……这是工部定的规制,私改龙骨接法,若出事……”
“若不出手,明日辰时合段大礼一过,船就毁了。”苏九鸾回头,目光如星火燃尽寒夜
“我父亲在《星图海经》里写过——‘北斗七曜,为海舟之骨’。用‘星斗接骨法’,七处主接点按星位校正,船可抗九级浪。”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我不信天命,只信星轨与人心。”
当夜,女工棚灯火通明。
三十六盏油灯摆成北斗阵型,灯油掺了夜光藻,幽蓝微光流转如星河倒悬。
阿菱按图点灯,春桃率众女工以算筹测应力,每一道数据皆记录在册。
苏九鸾立于阵心,手中鱼骨针细如发丝,针尖蘸着特制胶料——夜光藻混入鲛人脂,凝固后坚如石髓,且能在暗处显星纹轨迹。
她深吸一口气,执针落点。
第一针,对应天枢位。胶线入缝,微光如星流注入木理。
第二针,天璇。龙骨轻颤,似有回应。
第三、第四……每一针落下,皆按星图所示角度校准榫向。
春桃不断报数:“东偏三度,应力回落!”“第五点压强稳定!”阿菱飞速记录,指尖发烫。
棚外,萧景和立于阴影之下,禁军已围成三重防线,火把列如长蛇。
他对外宣称“军械检修”,实则剑出鞘、弓上弦,防的不是海风,是工部那些藏在暗处的刀。
至寅时三刻,北斗第七针——瑶光位,最后一道接缝即将闭合。
苏九鸾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
她闭眼,脑中浮现父亲笔记中那句:“星不欺人,海不欺人,唯人心可欺。”
针落。
胶凝。
整艘祭天号忽然微微震颤,木理深处似有低鸣,如龙醒于渊,轻吟一声,又归寂静。
满棚女工屏息,抬头望向彼此,眼中皆有泪光。
苏九鸾缓缓收针,望向船身——那道曾渗水的裂隙,如今在微光下泛着星纹般的光泽,密合如初,竟似重生之骨。
她轻声道:“明日试水,潮力未至,裂痕将现。”
风静,灯摇,海声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