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号的首帆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七颗星绣于帆角,如引路之眼,照向未知的东海。
整座船厂还沉浸在昨日“北斗承骨法”重现的震撼之中,老船工们跪地叩首,说这是天意回还,禁军列阵高呼,称此船已非祭器,而是破禁之舟。
唯有工部密室那缕将熄的烛火,映出周文渊枯坐的身影,纸灰如蝶,盘旋落地。
他烧了“断龙令”。
那是他最后能动用的权柄——一道未经尚书签押、却依古例可封锁大型舰只出海文书的禁令。
他本以为,只要卡住“工籍”一关,那些女人便再无法登船。
工匠名录由工部统管,女子不录,无籍者不得执器、不得署名、不得随舰出海。
违者,以冒官论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可他忘了,苏九鸾从不是靠工部活下来的人。
清晨雾未散,工部衙门前已排起长队。
三十名女子列队而立,清一色靛蓝布衣,发髻束以星纹丝带,胸前别着铜牌——协造春桃、记账阿菱、测潮小芸……名字之下,无“工”字,只有“星算学徒”四字朱印。
苏九鸾立于队首,手中捧着一叠纸册,纸页泛黄却字迹清晰,封面上四个大字:《观星台学塾章程》。
“周主事,”
“你说无工籍者不得登船,那我们就不做‘工’。”
她翻开册子,朗声道:“我们是‘星算学徒’,隶属禁军海图参议司,编制在军籍之下,课程由我亲授,内容涵盖星位推演、潮时测算、船工算筹三科。结业者,授‘海图协理’衔,可随科考船执行勘测任务——这,是军务,不是工役。”
周文渊脸色铁青:“荒唐!女子岂可入军籍?更遑论执掌海图?”
“荒唐?”
苏九鸾轻笑,从袖中抽出另一份文书,“萧中郎将已递《海工学塾章程》至礼部,批文尚未下,但军令先行。萧将军说了——科考船若无配套人才,如何执行陛下密令的‘探禁测海’任务?这可是军机。”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听说昨夜,陛下翻完《夜话录》,还问起阿菱今日讲了什么潮律。礼部尚书看了,没敢拦。”
人群微动。
谁都知道,那《夜话录》是“观星台夜话”的每日实录,由禁军快马送入宫中,记录女子讲星、算潮、解图的点滴。
起初不过是个备案,如今竟成了御前常览。
周文渊喉头一紧。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博弈,早已不在工部案牍之间。
就在此时,马蹄声破空而来。
萧景和一袭玄袍,策马而至,身后跟着两名禁军,抬着一个红木箱。
他翻身下马,将箱子置于石阶之上,当众打开——
是一套铜算盘。
通体青铜铸就,盘框刻有二十八宿,珠子却是空心,内嵌细砂,砂中微光流转,似银河倒悬。
轻轻一拨,珠走如星移,砂光流动,竟在盘面投出淡淡星轨。
“军中特制,”
萧景和淡淡道,“名为‘星轨盘’,专供学塾使用。每一颗算珠,都采自南海星砂,经钦天监古法淬炼。从今往后,这里不是工棚,是学堂。”
他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脸庞,最后落在苏九鸾身上,嘴角微扬:“算盘响处,便是星海启航时。”
当日下午,观星台侧巷人头攒动。
百姓挤在巷口,踮脚张望。
三间新辟的学塾亮起灯火,窗纸上映出女子执盘、拨珠、画图的身影。
苏九鸾立于讲台,不执笔,不翻书,只捧一盘算筹,置于案上。
“从前,我们算的是工钱、是婚期、是哪家米贵。”她声音清亮,如潮击礁
“今日起,我们算星移、算潮涨、算哪条海,能通天下。”
她将星轨盘推向阿菱:“你来算——初七夜,东海外礁,几时可航?”
阿菱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却稳稳拨动算珠。
沙光流转,星轨浮现,她凝神推演,片刻后抬头:“子时三刻,风转东南,可行七丈道。”
苏九鸾点头,转身命人放信鸽至码头。
众人屏息。
一炷香后,鸽归。信纸展开,只一句:“风向已变,与算无差。”
满堂寂静,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春桃眼眶发烫,她教的“龙骨应力”已被写入学塾第一课;阿菱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胶料的手,此刻却稳稳握住了算盘——原来,她不仅能记账,还能算天。
而在人群最外围,周文渊悄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