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渊混在百姓之中,官服换作布衣,手心却冷汗涔涔。
耳边是少女们清亮的诵读声:
“月升一度,流开七丈;星移一尺,舟行百里。”
他踉跄往后走,脊背撞上冷硬石墙,耳中却仍灌满少女们清亮齐诵的《星算口诀》:那声音如潮水拍岸,一浪盖过一浪,竟在他颅中掀起轰鸣。
他想怒斥,想喝令她们住口,可喉头像被海草缠死,发不出半声。
忽有一只粗糙的手扯住他袖角。
低头,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渔妇,发辫灰白,指甲缝里还嵌着贝壳碎屑。
她仰头望着他,眼里是近乎虔诚的恳求:“您是工部老爷吧?求您件事——让我孙女进学塾行不?她才十三,可算潮比我还准!昨儿夜里,她光看月亮影子,就说今晨寅时三刻涨潮,果真分毫不差!”
周文渊张口欲斥,一句“妇人之见”刚要出口,目光却猛地顿住。
四面八方,皆是这样的眼睛。
有卖鱼妇踮脚张望,怀里抱着账本;有船娘攥着儿子的旧算筹,低声问旁人何时招生;还有个瞎眼老舵工,拄着拐杖喃喃:“若早二十年有这学堂,我那条船,也不至于撞在礁上……”
百姓簇拥着,不吵不闹,却如铜墙铁壁,将他困在中间。
他们不信他口中“女子误国”的陈词滥调,他们只信昨日阿菱算准风向、今日春桃讲明龙骨承力的铁证。
这世道,早已不是案牍能锁住的了。
他猛地转身欲逃,长衫却被门槛一绊,险些跌倒。
就在此时,两道黑影无声逼近,玄甲冷光一闪,禁军已架住他双臂。
“周主事,”
其中一人面无表情,“萧中郎将有令——您近日操劳过度,陛下体恤,特准您去城外‘静养’三月,车马已备。”
他挣扎不得,被人半扶半押地送上一辆封闭马车。
车帘垂落前,他最后回望一眼——观星台侧巷灯火通明,窗纸上,是女子们执算拨珠的身影,宛如星图重绘人间。
夜深,三间学塾仍未熄灯。
苏九鸾伏案批改算稿,烛火映得她眼底泛青。
一页页稚嫩笔迹掠过眼前,有写“我想知道海那边是不是真有仙山”,有画歪歪扭扭的星轨图,还有人认真记下:“今日学会用星砂校正子午线,手抖,但心不慌。”
直到翻到一页,字迹尚显生涩,却透着倔强:“我想画一张能到海外仙山的图。”
她怔住,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触到了二十年前父亲在《星图海经》扉页写下的同一句话。
提笔,她落墨如风:“能,而且我们这一代,就能画出来。”
窗外风起,算盘轻响,似有星子落盘。
门边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
萧景和倚在那里,肩头落着夜露,手中拎着两碗热汤面,香气袅袅升起。
他声音低,却清晰:“陛下刚批了首航令——下月初七,祭天号出海,你任‘首席星算’。”
她抬眼看他,烛光在眸中晃出涟漪,终于笑了,将一碗面推过去:“那得加个菜——明天学塾第一课,教她们用胭脂画等高线。”
他挑眉:“胭脂?”
“父亲说,海图上的每一寸起伏,都该染上女子的颜色。”
她望向窗外星河,“从此以后,谁再说‘女子不可掌图’,就让他看看,这满图纸的胭脂印,是不是比他们的朱批更准。”
风拂过檐角铜铃,远处码头隐约传来工人加固船体的锤声。
祭天号静静泊在那里,帆影如翼,只待破浪。
可就在翌日清晨,当苏九鸾捧着新绘《近海潮信总图》步入工部大堂,欲依规备案归档时,堂上主座空着,案前却赫然压着一道未署名的批文——
朱砂歪斜,如血将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