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

开春那日，苏鹤年提着竹篾和彩纸来寻谢云遥。

她正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翻旧书，听见院外的脚步声，忙丢下书卷跑出去。苏鹤年站在月洞门旁，青衫上沾着点晨露，手里的竹篾削得极细，像春日新发的柳丝。

“我爹说，加了彩纸的竹蜻蜓，飞得更高。”

他举起手里的桃花笺，粉嫩嫩的，映得他耳尖也泛着点红。

两人坐在海棠树下扎竹蜻蜓。谢云遥手笨，竹片总也削不平，苏鹤年便拿过去替她磨，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像被春风拂过的痒。他教她如何调整竹片的角度。

“这样偏一点，风就能托住它了”。

声音落在落英里，软得像棉花糖。

扎好的竹蜻蜓有红有粉，谢云遥挑了只最艳的，苏鹤年则选了只素白的。跑到巷口的空地上，两人同时将竹蜻蜓往空中一送，指尖捻着竹柄轻轻一转——粉的那只打着旋儿往上飞，却在半空晃了晃，直直坠进了海棠花丛；素白的那只却乘着风，一路掠过青瓦，几乎要追上流云。

“你看你看！”

谢云遥拍着手笑，看那白影越来越小。

“比风筝还高呢！”

苏鹤年望着空中的竹蜻蜓，忽然转头看她。她鬓边落了片海棠瓣，笑起来时眼角弯弯，像极了当年蹲在槐树下，皱着鼻尖看灰雀的模样，只是个子抽条了，眉眼也长开了，褪去了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灵秀。他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日之后，两人常凑在一起。谢云遥跟着他去玉器铺看料子，听他讲和田玉的温润、翡翠的剔透，看他握着刻刀在璞玉上勾勒，指尖的专注比窗外的春光更动人。她便在一旁磨墨，偶尔趁他不注意，在他的账册边角画只歪歪扭扭的雀儿，惹得他无奈地敲她的额头。

“谢大小姐，当心被我爹看见。”

苏鹤年也常去谢家。谢云遥的父亲爱棋，他便陪着对弈，明明棋艺已能赢半子，却总在最后关头故意走错一步，看谢云遥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悄悄塞颗蜜饯到他手里，用口型说“笨蛋”。

入夏时，西街的荷花池开得正好。苏鹤年撑着船，谢云遥坐在船头，伸手去够池中央的莲蓬。指尖刚碰到碧绿的蓬子，船身忽然一晃，她差点栽进水里，被苏鹤年一把拉住。

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雕玉留下的薄茧，牢牢攥着她的手腕。两人离得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还有荷叶的清苦气。谢云遥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些。

“小心些。”

他的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她被水打湿的裙摆上，那里沾着片粉白的荷瓣。

“船不稳。”

她低着头“嗯”了一声，却不敢看他。船慢慢漂到岸边，苏鹤年先跳上岸，再伸手去接她。她踩着他的手跳下来时，裙摆扫过他的手背，像羽毛搔过心尖，两人都愣了愣，又慌忙移开目光。

暮色漫上来时，苏鹤年送她到谢家巷口。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谢云遥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递给他——是只木雕的小船，船帆上刻着个小小的“鹤”字。

“我学着刻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太好看。”

苏鹤年接过来，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纹，心里却比摸到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暖。他从怀里摸出个锦袋，里面是枚刚雕好的玉佩，雕的是朵海棠，花瓣上还留着细细的纹路。

“给你的。”

他把锦袋塞进她手里。

“我娘说，海棠寓意……”

他没说下去，只是看着她，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谢云遥捏着锦袋，能感觉到玉佩的凉意透过丝绸传过来，也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知道。”

她轻声说，声音细得像蚊蚋，却足够他听清。

巷口的风带着荷花的香，吹起她的发带，也吹起他的衣角。两人站在路灯下，谁也没再说话，却都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在一次次的相伴里，悄悄生了根，就像当年那只灰雀，飞走了，却把牵挂留在了彼此心里，等着某一天，开出满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