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北境敌国忽然遣使求和,提出以公主和亲。
朝堂上争论了三日,苏鹤年最终准了。他说。
“和亲可换边境十年安稳,百姓免于战火,朕不能因私废公。”
谢云遥站在屏风后听着,指尖攥得发白,却终究没走出去。
和亲的队伍入了京,那位北境公主生得明艳,带着草原女子的热烈,笑起来时露着小虎牙,递上的弯刀舞得虎虎生风。苏鹤年在庆功宴上饮了她敬的酒,赞了句“公主好身手”,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苏鹤年还常来凤仪宫。只是他带来的,不再是雕了一半的玉佩,而是边境的战报,是朝臣的奏折。他会坐在案前批阅文书,谢云遥在旁研墨,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烛火在寂静中明明灭灭。
“皇上,今日北境公主送来的酪浆,您尝尝?”她轻声问,想打破这沉默。
他头也没抬。
“不必了,朕还有奏折要批。”
后来,他来得越来越少。宫人说,皇上在公主的偏殿教她下棋;说公主为皇上舞了整夜的弯刀,皇上看得开怀;说皇上赏了公主西域进贡的夜明珠,那珠子亮得能照透半座宫殿。
谢云遥把那枚三只雀儿的玉佩锁进了妆匣最深处。她去偏殿外看过一次,隔着窗纸,看见苏鹤年正握着公主的手,教她写汉字,两人的影子在烛光里挨得很近,像一幅刺目的画。
她转身就走,裙摆扫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声响,却没惊动里面的人。
冬日的雪落了又融,苏鹤年彻底不来凤仪宫了。谢云遥偶尔在宫道上遇见他,他穿着明黄的龙袍,面容威严,看见她时,眼神里只剩疏离的客套:
“皇后安好。”
“皇上安好。”
她屈膝行礼,指尖冻得发僵。
他身边的北境公主娇笑着挽住他的胳膊,用生涩的汉话说。
“这就是皇后姐姐吗?果然像宫里的玉兰,香香的,冷冷的。”
苏鹤年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谢云遥一眼,便带着公主离去。龙袍的衣角扫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像一道鸿沟,把她和过去那个苏鹤年彻底隔开。
谢云遥站在雪地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他紧紧抱着她说“别怕,有我”;想起他蹲在地上,替她擦去眼泪,说要还谢家一个清白;想起他登基那日,在万人面前握住她的手,说“这天下有你一半”。
那些话,像褪色的墨迹,渐渐模糊不清。
叶栖梧和晏辞州回京述职时,见了谢云遥一面。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着层化不开的雾。叶栖梧握住她的手,急得红了眼。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当年若不是为了你……”
“栖梧。”
谢云遥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是皇上,不是当年的苏鹤年了。”
那日,苏鹤年在御书房召见了晏辞州。晏辞州看着他案上堆积的奏折,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问。
“皇上还记得西街的玉器铺吗?记得那年放的竹蜻蜓吗?”
苏鹤年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被冰冷的威严取代。
“晏爱卿有事说事,不必提这些。”
晏辞州叹了口气。
“皇上可知,皇后宫里的海棠树,今年一朵花都没开?”
苏鹤年没说话,只是挥手让他退下。
晏辞州走出御书房时,看见谢云遥站在宫墙下,望着那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被权力染上,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为了谢云遥埋下心的少年,终究被这至高无上的位置,磨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谢云遥回凤仪宫时,看见妆匣被人打开了,那枚三只雀儿的玉佩静静躺在那里,上面的朱砂被磨得淡了些。她拿起玉佩,指尖触到最中间那只雀儿的眼睛,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满了宫墙,也落满了她的发鬓。她知道,那个会为她雕玉、会在巷口等她、会把她护在身后的苏鹤年,已经死了。死在了这深宫的权力场里,死在了他自己筑起的高墙后。
而她,只能守着这空荡荡的凤仪宫,守着那枚褪色的玉佩,守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像守着一座早已倾颓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