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过你

“他怎么这样！”

“是啊，他最终跟我说话还是把我，换成了朕。”

“恨他吗？”

“不恨。”

景和四年的上元节，宫里张灯结彩，红绸从太和殿一直铺到御花园，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糖香。

谢云遥坐在凤仪宫的窗前，看着宫墙外百姓放的烟花，一簇簇炸开在夜空，亮得晃眼。宫女进来请她去赴宴，她摇摇头。

“不去了，你们去吧。”

自北境公主入宫，她便再没踏出过凤仪宫半步。这里的海棠树枯了，她让宫人别补种，光秃秃的枝桠戳在院里，倒像她此刻的心境。

三更时，殿门忽然被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苏鹤年走了进来。他很少来这里了，身上的龙涎香混着北境的酪浆味，刺得谢云遥鼻尖发酸。

“在看什么？”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醉意。

谢云遥没回头。

“看烟花。”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忽然说。

“北境公主怀了身孕。”

谢云遥握着窗棂的手猛地收紧，木刺扎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早该想到的，他夜夜宿在偏殿，怎么会没有动静。可真听到这句话，心还是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空得发慌。

“恭喜皇上。”

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苏鹤年似乎被她这副样子刺到了，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谢云遥，你就这反应？”

她终于回头看他，眼底的光比窗外的雪还冷。

“皇上想要什么反应？哭？闹？还是像北境公主那样，笑着恭喜您？”

他被问得一噎，酒意醒了大半。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死寂，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在巷口哭着喊“爹娘”的少女，那时她的眼泪是热的，眼里是有光的。

“朕……”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他想说他身不由己，想说北境势力需安抚，想说他从未忘记她，可这些话在她冰冷的目光里，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松开手，她的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

“你好好歇着。”

他转身就走，龙袍扫过屏风，带起一阵风，却吹不散殿里的死寂。

谢云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原来这天下真的有一半是她的——一半是他给的尊荣，一半是他亲手种的荒芜。

北境公主的孩子生下来时，苏鹤年大赦天下，京城里一片欢腾。他给孩子取名“承瑞”，立为太子。谢云遥被请去偏殿看孩子，那婴儿裹在锦缎里，眉眼像极了苏鹤年，正闭着眼吮奶。

北境公主躺在床上，脸色红润，看见她便笑。

“皇后姐姐看，这孩子多像皇上。”

谢云遥点点头，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婴儿腕上的玉锁上，那玉锁的雕工很眼熟，是苏鹤年惯用的手法，只是上面刻的不再是雀儿，而是北境的狼图腾。

回凤仪宫的路上，她路过那棵枯海棠树，忽然停住脚步。宫人们说，皇上昨夜来看过这树，站了许久，还伸手摸了摸枯枝。

她伸手抚过冰冷的树干，忽然笑了。或许他也偶尔会想起过去吧，只是那点念想，在皇权和江山面前，轻得像片羽毛。

那年秋天，叶栖梧再次回京，却没能见到谢云遥。凤仪宫的宫人说，皇后病了，不见任何人。叶栖梧站在宫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咳嗽声，急得直跺脚，却被侍卫拦住。

“告诉皇上，”

她对着侍卫喊。

“他若再不管云遥，会后悔一辈子！”

苏鹤年那时正在御书房看奏折，听到回报，只是皱了皱眉。

“让太医好生照看。”

他以为她只是心病，过些日子便好了。他以为她会一直等在那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无论他走多远，回头时总能看见她。

直到那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凤仪宫传来消息——皇后薨了。

苏鹤年正在偏殿教太子写字，笔猛地掉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墨。他疯了一样冲向凤仪宫，推开殿门，看见谢云遥躺在床榻上，脸色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枕边放着那枚三只雀儿的玉佩，最中间那只雀儿的眼睛，被泪水浸得褪了色。

“云遥……”

他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冰冷刺骨。他这才发现，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腕上的红痕早已消失，却留下更深的、看不见的疤。

“皇上，”

老太监捧着一封信上前。

“这是皇后娘娘留下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字迹轻得像要飘起来。

“苏鹤年，我等过你，等了整整三年。”

苏鹤年看着那行字，忽然捂住脸，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想起上元节她冰冷的眼神，想起她手腕上的红痕，想起那棵枯死的海棠树，想起他说过要护她一生安稳……

原来有些错过，就是一生。

原来那个埋在心底的少年，早在他选择江山的那一刻，就真的死了。

谢云遥下葬那日，苏鹤年没有去。他独自一人坐在凤仪宫，看着空荡荡的床榻，看着枕边那枚玉佩，一夜白头。

后来，北境公主始终没能成为皇后。苏鹤年再也没踏足过偏殿，只是常常一个人待在凤仪宫，坐在那棵枯海棠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有人说，皇上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疯。他只是在赎罪，在用余生的孤寂，偿还那个被他弄丢的、名叫谢云遥的春天。

许多年后，新帝登基，打开先帝的遗物，发现一个锦盒。里面没有龙袍玉玺，只有一枚三只雀儿的玉佩，和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景和帝晚年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化不开的痛：

“朕有天下，却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