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海棠树又落了层雪,枯枝在寒风里抖得厉害。苏鹤年披着件玄色斗篷,坐在谢云遥生前常坐的窗前,手里攥着那枚褪了色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最中间那只雀儿的眼睛。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些雪沫子。一个穿青灰色宫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发髻上只簪着支素银簪,眉眼间带着股沉静的倔强。她走到苏鹤年面前,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在下柳凝香,是皇后在这宫里最好的朋友。”
苏鹤年抬眼,目光浑浊得像蒙了层雾。他认得她,是常来凤仪宫陪谢云遥说话的女官,眉眼间总带着护着谢云遥的警惕。
“皇后……把你们的事情给我说过。”
柳凝香垂着眼,声音有些发紧。
“我问她恨你吗?”
苏鹤年的呼吸猛地顿住,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她说不恨。”
柳凝香抬眼看向他,眼底淬着冰。
“她说她恨她自己。恨她不该跟你认识,恨她当初在巷口多看了那只灰雀一眼。她说如果能重来一次,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
字字像针,扎进苏鹤年的心口。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悔恨都咳出来。他知道谢云遥性子柔,却从不是会说狠话的人,可这话从柳凝香嘴里说出来,又带着那么重的怨,让他无从辩驳。
柳凝香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快意。这些年她看着谢云遥从眼里有光到心如死灰,看着她把苦水咽了又咽,凭什么他一句“后悔”就能抵消所有伤害?
可当她看见苏鹤年鬓角的白发,看见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那点快意忽然就泄了。她想起昨夜整理谢云遥遗物时,在枕下发现的那张揉皱的纸,上面是谢云遥写了又划的字。
“他今日咳得厉害,该让太医多开些润肺的药。”
终究是心软了。
柳凝香别过脸,声音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皇后最后还说……”
苏鹤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她说,希望你来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柳凝香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殿里。
“她说,她不盼你记着她一辈子,只希望你……不要那么早的忘记她。”
最后几个字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愿再看苏鹤年的脸。有些话,说出来是剜他的心,也是剜她自己的——谢云遥哪会盼他开心,她只是到死都还在替他着想,怕他困在愧疚里,怕他成了真正孤家寡人。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又剩苏鹤年一人。
他缓缓摊开手,那枚玉佩上,不知何时沾了滴滚烫的泪,晕开了最中间那只雀儿的朱砂眼。
“不恨……”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云遥,你怎么能不恨……”
恨他被权力迷了眼,恨他忘了当初的誓言,恨他让她在这深宫里,像株海棠一样寂寞地开,寂寞地落。
可她偏说不恨,偏说只盼他平安,偏说别太早忘记她。
苏鹤年捂住脸,第一次在这空旷的凤仪宫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终于明白,谢云遥的不恨,才是对他最狠的惩罚。她用最后的温柔,在他心上刻了道永不愈合的疤,让他往后余生,每念起她一次,就疼一次。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枯海棠树上,积了薄薄一层。苏鹤年拿起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的,是被她的温柔和他的悔恨反复撕扯的心脏。
“云遥,”
他对着空殿低语,声音破碎。
“我记着你,一辈子都记着。”
只是这记着,终究换不回那个在巷口等他放竹蜻蜓的少女,换不回那个说“我们回家”的黄昏,换不回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再也回不去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