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响过第一下，裴景明便如鬼魅般翻上了醉仙楼的屋顶。细雨如丝，在青瓦上铺开一层湿滑的水膜。他屏息凝神，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藏人的阴影处。
没有苏挽晴的踪影。
雅间内的谈话声隐约从下方传来，裴景明俯身贴近瓦面，捕捉着只言片语。
“...玉佩必须找齐..."这是杜如晦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那小贱人肯定知道..."赵元培的嗓音如同钝刀刮骨。
一阵瓷器轻碰声后，杜如晦又道：“...太子等不及了...中秋前必须..."
一阵狂风突然卷过，带走了余下的话语。裴景明攥紧了拳头——太子？难道当朝储君也牵涉其中？
“嘘——"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从身后传来。裴景明猛地转身，软剑已滑入掌心。三丈外的飞檐上，一个紫色身影静静伫立，衣袂翻飞如蝶。
苏挽晴。
她做了个手势，指向醉仙楼后方的一片竹林。裴景明会意，两人一前一后掠过连绵的屋脊，如同两道轻烟融入雨夜。
竹林中，苏挽晴刚落地便一个踉跄。裴景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触及之处一片湿热——是血。
“伤得重？"他声音发紧。
苏挽晴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展开。帕上以血绘着一幅简图：两个半块玉佩合而为一，组成一个完整的“盟"字。
“金盟。"她气息不稳，“杜如晦是首领，他们计划在中秋宫宴上...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裴景明这才发现她唇色泛青，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你中毒了！"
“箭上...淬了毒..."苏挽晴勉强支撑着身子，“听我说...玉佩合起来是开启...密室的钥匙...剑谱最后一页..."
她的身体突然向前栽去。裴景明一把将她揽住，触手冰凉。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她后背插着半截断箭，周围的衣料已被血浸透，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撑住！"裴景明撕下衣袖，迅速扎紧她伤口上方的穴位，“我带你去找孙大夫。"
“来不及了..."苏挽晴的手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襟，“剑谱...最后一页...用火烤..."
话音未落，竹林外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迅速逼近。
“在那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景明将苏挽晴背起，正要突围，却见她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竹筒。
“烟雾弹...走西侧..."她气若游丝，“墙下有...密道..."
竹筒落地，浓烟瞬间弥漫整片竹林。裴景明趁机向西侧突围，果然在围墙底部发现一个被杂草掩盖的狗洞。以他的骄傲，平日绝不会钻这种地方，但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匍匐前进，小心护着背上的苏挽晴。
密道尽头竟是一间废弃的祠堂。裴景明踹开腐朽的木门，将苏挽晴平放在供桌上。她的脸色已由苍白转为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解药..."裴景明翻找她腰间的暗袋，找出几个小瓷瓶，却分不清哪是毒药哪是解药。
苏挽晴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指向其中一个青瓷小瓶。裴景明连忙倒出一粒碧绿药丸，捏开她的牙关喂下。
“为什么...”苏挽晴咽下药丸，突然问道。
“什么？"
“为什么...冒险救我..."她眼中闪过一丝裴景明读不懂的情绪，“你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
裴景明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继续为她包扎伤口：“你也救过我。两清了。"
“不清..."苏挽晴苦笑，“我接近你...本就是为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外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透过窗纸照进来。
“没时间了。"裴景明脱下外袍裹住苏挽晴，“能走吗？"
苏挽晴摇头，却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祠堂神像后...有暗道...直通城外..."她突然抓住裴景明的手，“但你得...先看看这个..."
她从贴身处取出一块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裴景明就着微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这是一份名单，记录了“金盟"所有成员，除了杜如晦、赵元培，还有六部尚书中的三位，甚至包括...裴景明的父亲裴琰！
“不可能！"裴景明猛地站起，“父亲怎么会..."
“看日期..."苏挽晴轻声道。
裴景明这才注意到名单末尾写着“永和十二年冬"——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父亲是在母亲死后才加入这个组织的？
外面传来踹门声。裴景明来不及多想，迅速收起绢布，抱起苏挽晴冲向神像。果然在神像底座找到一个锁孔。钥匙插入，神像无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放我下来..."苏挽晴突然挣扎，“你自己走..."
“闭嘴。"裴景明抱紧她，纵身跃入暗道。
暗道狭窄潮湿，裴景明不得不半蹲着前行。苏挽晴在他怀中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亮光。
出口是一条隐蔽的小溪边。天已微亮，雨也停了。裴景明探了探苏挽晴的脉搏，比先前稳定了些，但毒性未清，必须尽快找到孙大夫。
“城南...太危险了..."苏挽晴虚弱地说，“去城西...柳树巷...白家药铺..."
裴景明点头，正要起身，突然感觉颈后一凉——一柄短剑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把剑谱交出来。"苏挽晴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哪还有半分虚弱之态。
裴景明僵在原地：“你..."
“对不起。"苏挽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手上的剑稳稳不动，“剑谱关乎天下苍生，我不能让它落入任何一方手中。"
裴景明缓缓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曾含着秋水般柔情的眸子，此刻只剩决绝。
“你一直在演戏。"他声音嘶哑，“伤是假的？毒也是假的？"
“伤是真的，毒也是真的。"苏挽晴的剑尖微微颤抖，“但我体质特殊，寻常毒药奈何不了我。"
“那我父亲的事呢？也是骗我的？"
苏挽晴沉默片刻：“那份名单是真的。你父亲确实加入了金盟，但...是为了查清你母亲死亡的真相。"
裴景明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凉：“所以到头来，我们都在互相欺骗、互相利用。"
一滴水珠落在剑身上，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谁的泪。
“把剑谱给我。"苏挽晴再次道，“我发誓会妥善保管。"
“如果我拒绝呢？"裴景明直视她的眼睛，“你会杀了我吗？"
苏挽晴的剑尖又颤了颤，却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从林中射来，直取裴景明后心！苏挽晴眼神一凛，剑锋急转，“铛"地一声格开来箭。
更多的箭矢破空而来。苏挽晴一把拉过裴景明，两人滚入溪边的芦苇丛中。
“追兵？"裴景明压低声音。
苏挽晴摇头：“不是赵元培的人。箭簇制式不同，这是..."
“江湖杀手。"裴景明认出了箭尾的特殊纹饰，“有人出高价买我们的命。"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幕后主使——杜如晦这是要灭口！
箭雨稍歇，十余名黑衣人持刀逼近。裴景明软剑出鞘，苏挽晴也从靴中抽出两把短刃。背靠背站在及膝的溪水中，两人无需言语便形成了攻守阵型。
“左边五个归我。"苏挽晴低声道。
“右边七个我来。"裴景明回应。
杀手们扑上来时，两人如一体般同时发动。苏挽晴的短刃划出两道银弧，如同蝶翼翻飞，轻盈却致命。裴景明的软剑则如灵蛇出洞，每一剑都精准刺入敌人要害。
血染红了溪水。当最后一名杀手倒下时，苏挽晴突然身子一晃，短刃脱手落入水中。
“毒性...发作了..."她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衣衫。
裴景明一把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心中五味杂陈——她刚才明明可以借杀手之手除掉他，却选择了保护他。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
苏挽晴虚弱地笑了笑：“因为...你是裴夫人的儿子..."
裴景明不再多言，抱起她向城西疾奔。苏挽晴在他怀中渐渐失去意识，苍白的唇间溢出一丝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柳树巷白家药铺门可罗雀。裴景明踹门而入时，柜台后的白发老者吓了一跳。
“孙大夫让我来的！"裴景明急道，“她中了‘断魂散’！"
老者神色顿变，迅速引他们进入内室。检查过伤口后，他取出银针为苏挽晴施救。
“毒性已入心脉。"老者摇头，“除非有'七星海棠'作引，否则..."
裴景明突然想起《七艺要诀》药草篇中的记载：“杏林堂后园...是不是种着七星海棠？"
老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道？但那花十年一开，今年恰好..."
“带我去！"裴景明打断他，“我知道怎么提取花精！"
后园角落，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上挂着七朵形似海棠的白色小花。裴景明按照记忆中书上的方法，小心翼翼地采集花蕊中的露水，又加入几味辅药，制成一小瓶淡绿色液体。
当这液体滴入苏挽晴口中时，她的呼吸立刻平稳了许多。老者啧啧称奇，连声道：“妙！妙啊！这配方连老朽都不知，公子从何处学来？"
裴景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注视着苏挽晴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阳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突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有些真相如同阳光下的影子，你追得越急，它逃得越快。"
或许，他和苏挽晴之间也是如此。越是执着于分辨真假，反而越看不清真心。
苏挽晴醒来时已是黄昏。她睁开眼，看见裴景明坐在床边，手中捧着那本《七艺要诀》，正就着烛火仔细研读。
“最后一页..."她虚弱地说。
裴景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知道。用火烤后显影，是吗？"
苏挽晴微微睁大眼睛：“你...已经试过了？"
裴景明点头，从书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绢上绘着一幅精细的地图，标注着一个隐秘地点，旁边写着：“玉剑密室，藏龙于此。"
“这是..."
“皇宫禁苑的一处密道。"裴景明声音低沉，“直通太子东宫。"
苏挽晴挣扎着坐起：“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中秋宫宴..."
“我们？"裴景明挑眉，“不是要抢我的剑谱吗？"
苏挽晴垂下眼帘，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我欠你一条命。在那之前...我的命是你的。"
裴景明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要的不是你的命，苏挽晴。我要真相，全部的真相。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
苏挽晴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正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三长两短。
“孙大夫的警报..."她脸色骤变，“有人找到这里了！"
裴景明迅速吹灭蜡烛，从窗缝向外窥视。月光下，数十名黑衣人已将药铺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赵元培！
“来不及从正门走了。"裴景明抓起剑谱塞入怀中，又帮苏挽晴披上外衣，“后窗通哪里？"
“死胡同..."苏挽晴咬牙，“但屋顶可以通往隔壁染坊。"
两人刚爬上房梁，前门已被撞开。赵元培阴冷的声音传来：“搜！一寸都不要放过！"
裴景明掀开屋顶瓦片，先助苏挽晴爬出，自己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即将转移到隔壁屋顶时，苏挽晴突然脚下一滑，几片碎瓦滚落下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上面！"下面有人大喊。
箭矢如雨般射来。裴景明护住苏挽晴，自己的右肩却被一箭贯穿。他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裴景明！"苏挽晴惊呼。
“没事...走！"
两人跌跌撞撞地越过几重屋脊，最终躲进一间废弃的阁楼。裴景明靠在墙边，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苏挽晴撕开他的衣衫，为伤口止血。
“这一箭...算是还你的。"裴景明虚弱地笑道。
苏挽晴的手停顿了一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傻子..."
阁楼外，追捕的声音渐渐远去。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两人身上。裴景明突然握住苏挽晴的手：“等这件事了结后..."
“嘘..."苏挽晴用手指抵住他的唇，“别立誓约...我们这种人...不配..."
裴景明想反驳，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半月形的玉坠，与之前那枚正好是一对。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将玉坠一分为二，一半交给裴景明，“若...若中秋之后我还活着，你来醉仙楼找我。若我不在..."
“我会等。"裴景明紧握那半块玉坠，“一直等。"
苏挽晴的眼泪终于落下。在这生死未卜的雨夜，两个满口谎言的人，却交换了此生最真诚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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