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一路冻到心底。
林念初——不，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林小满——死死盯着破脸盆里浑浊水面上那张陌生的倒影。
尘土和干涸的暗红血渍糊满了大半张脸，掩不住底下蜡黄的底色和深陷的眼窝。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名字：林小满。
割裂感像一把钝刀，在脑子里反复切割。上一刻还是无影灯下冰冷的器械，下一刻就是这地狱般的血腥和硝烟。剧烈的眩晕再次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土坯墙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粗布衣服摩擦着粗糙的墙面，带来细微的刺痛。
帐篷里依旧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但绝望已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喜悦取代。人们围着那张用门板临时拼凑的“病床”，目光聚焦在刚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团长身上。老孙头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林小满缝合的伤口，枯瘦的手指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抚过那细密得不像话的针脚，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震惊与探究的光芒。
“老天爷…”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这手法…这针脚…闻所未闻…”他抬头，目光复杂地投向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
“小满妹子！小满妹子！”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响起。柱子，那个之前腹部被弹片划开、肠子外露的年轻战士，此刻正挣扎着想从旁边一张同样简陋的“床”上支起身子，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光芒。“你…你是天女下凡！是菩萨派来救俺们的！俺看见了！俺都看见了！那刀…那光…俺娘说的没错，真有神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帐篷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其他伤员，无论是清醒的还是半昏迷的，都艰难地转动着脖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林小满。那些目光，饱含着伤痛、虚弱，却又无比清晰地映着同一种情绪：敬畏，以及一种将她视为非人存在的距离感。
“天女娘娘…”一个微弱的声音附和着，带着劫后余生的虔诚。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天女？神仙？她只想苦笑，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是一个累得快猝死、莫名其妙掉进这血肉磨坊的倒霉医生！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她只想缩进黑暗里，暂时逃避这一切。
“行了柱子！别嚷嚷！”一个略显粗哑的女声带着不耐烦响起，是那个之前摇晃她、叫她小满的年轻女人。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液体，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走了过来。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神情已经镇定下来，带着一种朴素的关切。“小满，喝口水，压压惊。”她把碗塞到林小满手里，顺势在她旁边也蹲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吓死俺了！刚才那阵仗…俺以为你也…”她没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林小满冰凉的膝盖，“好样的！真给咱医院长脸！孙老都看傻眼了！”
林小满捧着粗陶碗，碗壁粗糙硌手，碗里的水带着一股土腥和柴火味。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她看向身边的女人，对方脸上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亲近和一丝后怕。
“我…”林小满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陌生的腔调，“张…张大姐？”她试探着叫出记忆碎片里闪过的称呼，心脏紧张地跳动着。
“嗐，不是俺是谁？”张大姐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健康的牙齿，“吓糊涂了？连俺都不认得了？”
林小满含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慌乱。张大姐…这具身体原主记忆里一个刀子嘴豆腐心、有点粗鲁但很照顾人的护士。这算是对上号了。她捧着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帐篷的另一端。
那里，一个年轻的战士正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他的一条小腿被炸得血肉模糊，伤口边缘发黑肿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坏死组织和严重感染的信号。他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泡，身体在破旧的军毯下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一个年纪更小的卫生员手足无措地守在他旁边，用一块同样脏污的布蘸着凉水，徒劳地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铁牛…铁牛哥…你挺住啊…”小卫生员带着哭腔低唤。
败血症。林小满的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在现代，这需要强力的广谱抗生素、严密的生命支持。在这里…她看着铁牛灰败的脸色和那绝望的伤口，一股寒意比刚才更甚地攥紧了她的心脏。没有药。什么都没有。只有煮沸过的水、粗糙的布、和…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
死神的气息如此浓烈，如此具体，压过了刚刚手术成功的短暂喜悦。它不再是病历上的一个名词，而是铁牛粗重的、带着痰鸣的喘息，是他伤口里流出的、散发着恶臭的脓液，是小卫生员绝望的眼泪。
林小满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一个医生面对死亡时近乎本能的抗拒。
她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大姐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小满？你干啥去？快歇着！”
“我…看看…”林小满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挣脱张大姐的手，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向铁牛。
她的靠近让那个小卫生员瑟缩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茫然。林小满没有看他，目光锐利地聚焦在铁牛的伤口上。感染非常严重，组织坏死范围很大，单纯的清创恐怕…她伸出手指，想轻轻触碰一下伤口边缘发烫的皮肤，判断一下感染深度。
“别碰！”一声严厉的低喝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小满的手僵在半空。回头，是张大姐。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关心和某种…林小满后来才明白那是“忌讳”的表情。“那伤…邪乎！沾上就不好了！”张大姐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林小满往后拉开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孙老都说…没救了…你刚救完团长，耗了心神，别沾这晦气！离远点！”
晦气？林小满愕然地看着张大姐，又看看铁牛痛苦扭曲的脸。在她看来，这不是晦气，这是亟待清除的感染源！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对抗的敌人！但在张大姐，甚至可能在很多这里的人看来，这种可怕的溃烂和持续的高热，带着某种不洁的、甚至“传染厄运”的神秘色彩。
巨大的认知鸿沟，冰冷地横亘在她面前。她引以为傲的现代医学理念，在这片被硝烟和古老观念笼罩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感染、细菌、清创的必要性……可看着张大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铁牛伤口散发出的、实实在在的不好的气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关注着这边的老孙头走了过来。他先仔细看了看铁牛的伤口和状态，又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他本就佝偻的脊背。他枯瘦的手指搭上铁牛滚烫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悲悯和认命般的无奈。
“准备点…干净的布，多煮些开水…”老孙头的声音沙哑疲惫，是对那个小卫生员说的，也是对张大姐说的，“给他…擦擦身子，喂点水…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他的目光扫过铁牛痛苦的脸，最终落在林小满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娃啊…要是有…盘尼西林……哪怕一点点……或许……”
盘尼西林！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小满混沌的思绪！盘尼西林！Penicillin！在这个年代被称作“救命仙药”、价比黄金的抗生素！它几乎是铁牛这类严重感染唯一的希望！
几乎是脱口而出，完全没经过大脑的思考，那属于现代医生的本能反应压过了一切伪装：“盘尼西林？你们没有吗？”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刚刚恢复些许平静的水面！
老孙头猛地转过身！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一步就跨到林小满面前，两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你说什么？！”老孙头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你知道盘尼西林？！你见过？！你……你有办法？！是不是？！丫头！快说！是不是有办法？！”
他的呼吸急促地喷在林小满脸上，浑浊的眼睛死死钉住她，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灼热，几乎要将林小满吞噬。帐篷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比刚才柱子喊“天女娘娘”时更加复杂，充满了震惊、怀疑、以及一丝不敢奢望的、微弱至极的期盼。
林小满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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