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枯瘦的手指像烧红的铁钳,死死嵌在林小满纤细的胳膊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钉着她:“你有办法?!是不是?!丫头!快说!”
剧痛和那灼热的、绝望中迸发的巨大期望,让林小满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她能清晰地感觉帐篷里陡然凝固的空气,所有目光都像针一样让她如芒在背——震惊、茫然、怀疑,还有那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期盼。
没有。在这个连干净纱布都稀缺的年代,她怎么可能凭空变出盘尼西林?那土法提纯的法子,且不说成功率渺茫如尘埃,其过程也充满了危险。
可拒绝的话却如梗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伴随着铁牛那边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呻吟。那一声声就像冰冷的鞭子不断抽打着她的神经。她甚至闻到了那伤口腐烂发出恶臭味。
老孙头的手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是眼睁睁看着逝去却无能为力的生命所累积的痛楚。张大姐站在一旁,嘴巴微张,脸上是彻底懵了的表情,看看老孙头,又看看林小满,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一起在战火里摸爬滚打了许久的“小满妹子”。
“我……”林小满的嗓子干得如同砂纸摩擦,火辣辣的。她垂下眼,不敢直视老孙头火辣辣的目光。
林小满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我见过一种土法子,可能能弄出点类似的东西。”
她不敢提盘尼西林的名字,就用了“类似的东西”代替,
“但是很难非常难,而且很危险,弄不好 会死人。”
“土法子?!”
老孙头的呼吸猛地一窒,眼中的火焰又热了几分。
“什么土法子?管它难不难!管它危不危险!只要能救这些娃子,刀山火海俺也陪你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需要啥?!你说!俺这就去找!就是把这座山翻过来,俺也给你找来!”
林小满的心沉甸甸的。她知道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她看着老孙头眼中的孤注一掷,看着铁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痛苦,看着周围那些或茫然或期盼的脸,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发霉的东西,”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嘶哑,但清晰了一些,“越绿越厚的霉越好,烂瓜果、发霉的干粮,都行。干净的瓦罐或者陶盆。煮过的、没油星的米汤或者玉米糊糊。最细的棉布越多层越好。干净的木炭,砸成细粉。还有柴火,烧热水。”她尽量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着。
“发霉的东西?烂瓜果?”张大姐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嫌恶,“小满!你,你该不是吓糊涂了吧?那都是腌臜玩意儿!吃了要闹肚子的!能救人命?俺看你是存心想害人吧!”
“闭嘴!”老孙头猛地扭头,对着张大姐一声低吼,眼神凌厉得吓人。他转回头,对着林小满,语气瞬间又变得急切,“行!俺知道了!发霉的,烂的,干净的布,炭,米汤,热水!柱子!二牛!别傻愣着!听小满姑娘的!快去!把你们能找到的发霉窝头、烂南瓜、烂地瓜,都给俺搜罗来!要快!快啊!”
两个年轻的战士被老孙头吼得一个激灵,顾不上满身伤痛,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帐篷,奔向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的营地废墟。
林小满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张大姐那句“腌臜玩意儿”像根刺扎在她心上。她知道这误解有多深,但她没有力气去解释霉菌、青霉菌、抗生素这些对这里的人来说如同天书的概念。
“孙老”林小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我需要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安静点最好暗一点。”她需要一个简陋的“实验室”,一个能让她暂时躲开所有人审视目光的角落。
老孙头立刻会意,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圈,指向帐篷最里面一个堆放杂物的、极其阴暗的角落:“那里!那里行不?俺给你清出来!保证没人打扰!”他不由分说,立刻动手把角落里一些破箩筐、烂草席粗暴地拖开。
很快,一个勉强能容身的、散发着尘土和陈腐气息的狭小空间被清理出来。光线几乎透不进来,只有从帐篷缝隙漏进的一丝微弱天光,映照着飞舞的尘埃。
林小满点点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几乎站不稳。她摸索着走到角落,靠着冰冷的土壁缓缓坐下,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隔绝了那些灼人的目光,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能听到外面老孙头压低声音指挥着张大姐烧水、准备东西,能听到铁牛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枪炮声,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我是谁?
这个念头再次疯狂地冲击着她。林念初?那个在无影灯下掌控生死的外科军医?还是林小满?这个在1942年战火中挣扎求生的,会被人骂“腌臜”的小护士?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失控的幻灯片在脑海里闪烁:冰冷的手术器械,震耳欲聋的爆炸,老孙头枯瘦的手,张大姐粗糙的脸,铁牛溃烂的伤口还有那张破脸盆里倒映出的、陌生少女蜡黄的脸。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粗布单衣,摸向胸口偏内侧的位置。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她,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下仔细摸索,果然在靠近腋下的内衬接缝处,触碰到一个异常坚硬的、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方形物体轮廓。
她警惕地抬眼扫视了一下角落入口。张大姐正背对着她,忙着给铁牛擦汗,老孙头在门口低声吩咐着什么。无人注意这个阴暗的角落。
林小满迅速解开外衣最上面的两颗粗糙的布扣,手指灵巧地探进内衬。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边缘有些硌手的硬物。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内衬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掏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泛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铁皮盒子。做工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像是手工敲打出来的。盒子没有锁,只是用一个简陋的金属卡扣扣着。
她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拍。这是什么?原主林小满贴身藏匿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费力地撬开那锈迹斑斑的卡扣。盒子“啪”一声轻响,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铁锈混合的气息飘了出来。借着角落缝隙透入的微光,林小满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盒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本巴掌大小、极其简陋的笔记本。封面是粗糙的、染着大片不规则暗褐色污渍的硬纸板,那颜色像干涸了很久的血迹。笔记本下面,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同样带着污渍和磨损痕迹的薄纸。
她拿起那本小笔记本,指尖能感受到封面硬纸板的粗糙和那污渍的凸起感。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揭开谜底的忐忑,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稚嫩而娟秀的字迹,字迹的边缘被血污晕染得有些模糊,但勉强还能辨认: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初七,晴。
今天跟张大姐去河边洗绷带,水好冷。看到对岸有鬼子兵在巡逻,心里害怕。张大姐说,不怕,咱有队伍。
晚上分到半个窝头,省下一半给柱子哥了,他伤得重,饿。
想娘了…不知道家里的麦子收了没…
是日记。原主林小满的日记。记录着战火纷飞下最朴素的日常:寒冷、恐惧、饥饿、对家人的思念、对战友的关心…字里行间透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纯真和坚韧。
林小满(念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复杂的酸涩感涌上鼻尖。她快速翻动着染血的纸页,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琐碎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自己”的更多信息,或者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线索。
然而,翻到日记本中间偏后的位置,字迹开始变得凌乱、潦草,甚至有些扭曲,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惧或痛苦中挣扎。那些记录也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字眼:
疼,好疼,到处都是血,他们追来了。
石头后面…不能出声
任务…一定要送到…给
代号…青鸟…记住…青鸟
娘…我想回家…
最后几页,几乎被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的暗褐色血污覆盖,只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词,像垂死的呐喊刻在纸上:
暴露了,快跑!
别管我…
盒子,藏好。
林小满的指尖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任务?代号青鸟?暴露?藏好盒子?
这些零碎的、被血浸透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图景。
原主林小满,这个看起来单纯朴实的战地护士她的身份,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她似乎背负着某种秘密任务,并且在执行过程中遭遇了可怕的危险,最终导致了她身体的死亡和自己灵魂的“占据”!
那个“影子”…瓦罐被破坏…赵刚的怀疑…难道这一切,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医术?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让她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生生打了个冷颤。她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布满迷雾和陷阱的漩涡中心。救人的医术成了双刃剑,而原主留下的这个染血的秘密,更是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未知深渊。
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停在离她这个角落不远的地方。林小满猛地惊醒,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将日记本和铁盒塞回内衬口袋,扣好外衣,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微微侧头,从杂物的缝隙里向外窥视。
帐篷门口,光线勾勒出一个挺拔而精干的身影轮廓。是赵刚。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目光,穿透帐篷里略显混乱的场景,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林小满藏身的这个阴暗角落。
那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冰冷,仿佛早已洞悉了角落里的所有秘密,然后毫不留情的将其一块块粉碎、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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