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篷门口。门帘只掀开一道窄缝,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半边冷峻的脸庞,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夜行动物,在昏暗的帐篷内迅疾而精准地扫视。
目光掠过覆盖着白布、无声无息的铁牛遗体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扫过正默默给伤员喂水的张大姐,张大姐感觉到那目光,喂水的动作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扫过坐在煤油灯下、佝偻着背、专注擦拭器械的老孙头,老孙头仿佛毫无所觉,布满老茧的手指依旧稳定地摩挲着生锈的剪刀。
最终,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角落——落在了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拾捡着沾染霉绿污渍碎陶片的林小满身上。
林小满捡拾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头皮发麻。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后背每一寸肌肤上游走,试图刺探她每一个细微动作背后隐藏的秘密。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更缓,手指继续着那看似徒劳的清理工作,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些破碎的希望里。但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移开了。赵刚的声音响起,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冷静,不带丝毫情绪,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压抑的涟漪:
“孙老,”他开口,对象是老孙头,“团部紧急通知,所有单位加强夜间警戒,尤其是后勤和医疗点。近期可能有敌特小股部队渗透骚扰。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或情况,立即报告。”
老孙头擦拭器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煤油灯光下映出两点微光,看向门口的赵刚,脸上是经历太多生死后的麻木和平静:“知道了。俺们这,都是些伤兵和娘们,除了等死,没啥好让人惦记的。”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赵刚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目光再次扫过帐篷,尤其在林小满背影和地上那包破碎陶片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非常时期,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包括…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和来路不明的‘法子’。”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敲打在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上,“安全第一,不要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了。张大姐端着水碗的手微微颤抖,水面漾起一圈圈紧张的波纹。
老孙头沉默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捏紧了那把生锈的剪刀,指节泛白。半晌,他才缓缓道:“赵科长放心,俺老头子心里有数。救人要紧,别的,顾不了那么多。”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好如此。”赵刚最后说了一句,目光再次意味深长地掠过林小满的背影,随即,门帘落下,他的身影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帐篷里沉重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张大姐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老孙头继续擦拭器械,动作却慢了许多,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极其沉重的事情。
林小满依旧蹲在角落,后背的寒意久久不散。赵刚的话像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盘踞在她的心头。“不同寻常的举动”、“来路不明的法子”、“不要给敌人可乘之机”…他几乎已经认定她有问题!那个“影子”的破坏,铁牛的死亡,是否最终都会算到她的头上?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将最后几片碎陶片捡进破布包好,紧紧攥在手里,那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她不能坐以待毙。
夜深了。
帐篷里的煤油灯熄灭了大部分,只留了一盏挂在中央支柱上,灯芯捻到最小,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伤员们大多在伤痛和疲惫中沉沉睡去,发出不均匀的鼾声和模糊的呻吟。铁牛的遗体暂时被安置在帐篷最里侧的阴影里,等待着天明后下葬。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味、汗臭和死亡带来的冰冷沉寂。
寒气从帐篷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林小满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衣,蜷缩在分配给她的、铺着薄薄干草的地铺上,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身体的极度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念头如同失控的走马灯,疯狂旋转——铁牛死前的眼神、染血的“青鸟”纸条、赵刚冰冷的警告、老孙头沉痛的嘱托、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出手的“影子”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内侧,那张纸条硬硬的边缘隔着衣物硌着皮肤。她又摸了摸藏在另一边内衬口袋里的那个冰冷铁盒。这两个来自原主林小满的秘密,像两颗定时炸弹,贴着她的心脏,不知何时就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靠近。林小满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她地铺边蹲了下来。借着远处那一点微弱的灯光,林小满看清了来人——是张大姐。
张大姐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复杂。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将一件厚重、打着补丁、却带着体温的旧棉袄,轻轻盖在了林小满身上。然后,又将一个温热的、粗糙的搪瓷缸子塞进了林小满冰冷的手里。
一股淡淡的、带着苦涩药草味的热气,氤氲开来,扑在林小满冰冷的脸上。
林小满愣住了,握着那温热的缸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张大姐……这个白天还对她捣鼓“腌臜”东西满脸嫌恶,对她用嘴吸痰惊骇恐惧的女人现在却……
张大姐似乎有些局促,避开林小满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含混不清地快速说道:“喝了吧…孙老让熬的安神汤…没啥用…但…暖和点…”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帐篷门口的方向,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气声,“夜里冷…盖好…别…别冻病了…没人…没人干活…”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任务,立刻站起身,匆匆走回自己那简陋的地铺,背对着林小满躺下,裹紧了薄被子,再无动静。
林小满捧着那温热的搪瓷缸子,感受着身上旧棉袄残留的、属于张大姐的体温,一种极其复杂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
那苦涩的汤药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她却觉得,这是她来到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后,闻到的最温暖的味道。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信任和支持,只是一种在最艰难的环境里,来自于同样挣扎求生的同伴的、笨拙的、甚至带着点别扭的关怀。它无法驱散黑暗和危险,却像寒夜里一点微弱的炭火,足以让她冻僵的手指和心脏,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暖意。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苦涩的汤药,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流。身上盖着的旧棉袄虽然破旧,却实实在在地抵挡着刺骨的寒气。
她重新躺下,将身体蜷缩起来,裹紧那件带着别人体温的棉袄。眼睛望着帐篷顶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阴影,耳中听着伤员们不均匀的呼吸和呻吟,还有帐篷外呼啸的、永不止息的风声。
恐惧依旧像冰冷的影子缠绕着她。赵刚的怀疑,敌人的窥伺,身份的谜团,每一样都沉重如山。
但是…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苦涩汤药的味道和张大姐身上淡淡的汗味。她摸了摸胸口那两张冰冷的“催命符”,又摸了摸身上温暖的棉袄。
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她闭上眼睛,将冰冷的身体更深地埋进那件破棉袄里。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