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是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分下葬的。
没有棺木,没有仪式,只有一方浅浅的土坑,是柱子拖着伤腿,在冻得硬邦邦的山坡上,用一把豁口的铁锨,一下一下,固执地刨出来的。老孙头找出一床相对完整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被,将铁牛仔细裹好。张大姐默默地剪下自己一绺枯黄的头发,塞进了铁牛的衣襟里——这是山里人送别年轻孩子的老规矩,盼着他下辈子投胎到太平人家,长命百岁。
林小满站在坑边,看着那被白布包裹的、瘦削的轮廓被一点点放入冰冷的黄土中。柱子红着眼睛,奋力将泥土推下去,沉闷的声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那块地方,像是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清晨凛冽的寒风。那张染血的纸条和冰冷的铁盒,在胸口内侧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像两块沉重的墓碑,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去,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土包时,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寒星未退,四野寂静,只有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老孙头佝偻着背,站在坟前,沉默了许久,才用沙哑得不似人声的嗓子,低低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古老的安魂曲。那调子苍凉、悲怆,在空旷的山野间飘荡,仿佛在为所有埋骨于此的年轻魂灵送行。
没有人说话。张大姐别过脸,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柱子挂着他的简易拐杖,朝着土包,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林小满也弯下了腰。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铁牛,你安心走。你的话,我记住了。
回到帐篷,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铁牛躺过的那张门板空了出来,上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无声地提醒着昨夜发生的惨剧。几个伤势较轻的伤员主动将那张门板抬到外面,用雪和枯草用力擦拭着,试图抹去死亡的痕迹。
张大姐眼圈红肿,却已经系上了那条油污的围裙,开始默默地烧水。她动作有些粗暴,锅碗瓢盆磕碰得叮当响,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无力都发泄在这些无声的物件上。
林小满站在帐篷中央,看着这一切。悲伤如同粘稠的泥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溺其中。铁牛用命换来的警告,老孙头沉痛的嘱托,张大姐那件带着体温的旧棉袄……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将她从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血腥、药味、煤烟和清晨的寒意。她走到张大姐身边,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张大姐,烧开的水,别急着用。所有要接触伤口的布,器械,还有我们自己的手,接触伤员之前,都必须用煮开的水,反复冲洗。”
张大姐正没好气地搅动着锅里的热水,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瞪着她,语气冲得很:“又咋了?这不一直这么弄的吗?水开了不就干净了?哪那么多穷讲究!没看见忙着呢!” 铁牛的死让她心里憋着一股邪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林小满没有退缩,也没有提高声调。她只是拿起旁边一块准备给伤员擦拭伤口、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条,走到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指着上面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但在光线下微微反光的些许油污和灰尘痕迹:“你看,这上面有脏东西。直接碰到伤口,会让伤口发炎,化脓,就像…就像铁牛那样。”
“铁牛”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张大姐强装的坚硬。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下去一点,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再反驳,只是眼神里依旧充满了不以为然和因疲惫悲伤而生的烦躁。
林小满知道,空口白话难以让人信服。她不再多说,而是挽起自己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瘦削的手腕。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又兑入些张大姐刚烧开的热水,调成温热的。然后,她拿起一块粗糙的土碱(这是她前几天留意到、代替肥皂的东西),就着那温水,开始极其认真地搓洗自己的双手,手腕,甚至小臂。每一个指缝,每一片指甲,都反复揉搓,直到皮肤微微发红。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不像是在洗手,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帐篷里其他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默默地看着她。柱子拄着拐杖,眼神里带着好奇。老孙头停下了捣药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洗完手,林小满走到煮沸消毒器械的瓦罐旁,用一把长长的、同样煮过的木筷,夹起一把刚刚在沸水里翻滚过的剪刀。她没有立刻使用,而是走到另一个装着温开水的干净瓦盆前,将剪刀在里面又仔细地涮洗了一遍,冲掉可能残留的沸水中的杂质。
然后,她走到一个胳膊受伤、需要换药的年轻战士床边。那战士看着林小满这一套繁琐的准备,有些茫然,也有些紧张。
林小满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尽量温和的笑容,声音放得很轻:“别怕,可能会有点凉。” 她用那双刚刚彻底清洗过、微微发红的手,极其轻柔地揭开战士胳膊上粘连着血痂的旧布条。每一下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牵动伤口。然后用那把涮洗过的、温热的剪刀,修剪掉周围有些脏污的汗毛。接着,用煮过、拧得半干的干净布条,蘸着温盐水,由伤口中心向外,一圈一圈,轻柔地擦拭、清洁。最后,才敷上老孙头配制的草药膏,用全新的、煮过的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稳定、轻柔、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那年轻战士起初还有些龇牙咧嘴,后来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在她包扎结束时,低声说了句:“谢谢…小满姐…这次…好像没那么疼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张大姐一直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活计早就忘了。她看着林小满那套在她看来“穷讲究”、“磨蹭”的流程,看着那个小战士脸上放松的表情,再看看自己因为常年接触血污、有些粗糙发红、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的手……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交织。是怀疑,是触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林小满处理完这个伤员,直起身,平静地看向张大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那盆还没用完的温开水。
张大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扯下自己的围裙,走到水盆边,舀起水,也学着林小满的样子,开始笨拙地、却异常用力地搓洗自己的手和胳膊,连指甲缝都用树枝挑剔着刮了刮。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动作粗鲁,却透着一股认输般的倔强。
老孙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默默地将一块新的、煮过的土碱放在张大姐手边。然后,他看向林小满,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之前的悲痛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朝着林小满,点了点头。
柱子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水盆边,嘿嘿傻笑着,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俺…俺也洗洗!小满姐,俺帮你看着火!”
一种微妙的、无声的变化,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活水,在这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帐篷里,开始缓慢地滋生、蔓延。它驱不散彻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悲伤,也无法立刻消除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潜在的危机。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铁牛新坟的泥土气息尚未散尽的这个清晨,小满知道,一缕微弱却坚韧的、名为“信赖”的微光,穿透了厚厚的阴霾,悄悄地,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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