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南海县并不是什么大地方,前前后后也不过有着两条村的距离,县内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连姓都基本相同,表里亲外,来去都是那么点关系,不像离此处不远的番禺,那可是个大县城,外出经商的路过了,回来总是要大大的夸耀一番,仿佛走过那里的路了,身价就贵了几番似地。
但南海县虽小,吃的却是一绝。纵横不过几条街,偏偏就有一条巷被辟成了“食为天”,专门摆放各式酒楼茶馆饭店和小摊,若是午后没事,从街头逛到了街尾,绝对能让人吃得颊齿留香,肚溜滚圆,心满意足的归家一觉睡上天明。
这一条“食为天”,在街尾拐角处,挨着城门外荒草凄凄,有着一家不大的店面。店外摆了竹架子撑了一块破布勉强挡出了一片空地,放了些桌椅,店内也只有一层,除了几张破败的桌椅,余下的就是角落里铺着尘的柜台,和柜台旁歪歪扭扭堆起来的酒瓶了。
这么家店,连挂名字的招牌都没有,偏偏早晨午后和晚上,生意都好得不得了。
来这里的人,吃的都不是那正经饭菜,图的是这里大厨那一手弄出的小吃餐点。
早茶素来都有的粉面油条粥点不提,下午茶的小笼包虾饺马蹄糕排骨凤爪牛肚蛋包叉烧蛋挞烧卖,长长一串名单列下去,往往能叫人口水都能流尽了。待等到夜宵时,还会有各式清淡粥点甜水凉茶奉上,姜撞奶双皮奶豆腐花莲子红豆沙芝麻糊绿豆糖水甚至小鹌鹑蛋,若是吃得兴起上火了,正宗的一碗广式夏桑菊,疏风散热,除湿润躁,附带上那清肝明目解毒降压的功效──客官,吃好了慢走!
久而久之,尽管没有名字,所有南海县人一旦提起了“食为天转角那家”, 便都不约而同的嘴角生津了。
这店店小,人更少。
总共两人,一打下手的小二,一站厨房的大厨。
小二那就是扔人堆里也扒拉不出来的普通面相,但胜在一张嘴甜,张口闭口抹了密似的,唤得人人面带春色,笑意盈盈。但奇的是,他却不对任何人说自己名讳,不是没被人打听过,总是闭嘴一笑:“小的天生贱命,就’小二‘这名头,诸位客官唤着,唤着。”
那厨师更是神秘,出入见人就是一笑,半句不言,有时候有财大气粗的,吃得开心,直嚷嚷着要打赏做菜的,那厨师也是拒不见面,任由小二鞠躬赔礼,满嘴跑密,只说那厨师一介粗人,怕冲撞了贵人。如果有强硬要往厨房冲的,那厨师就往灶台前一站,端着菜刀,只是咧嘴笑,油烟一大,自然熏得来人灰溜溜的退了出来。久而久之,那厨师就被说成了痴傻的哑巴,只有做菜的天分。
店小人多,一来二去的,便有人嫌弃每每来这里等菜都要等半天,渐渐的都不来了。现在还留下的,都是老顾客。难得出现了一张生面孔,小二还道能开拓一条新客源,没想到客人奇怪,点了又不吃,皱眉嫌弃了半天居然还是打包走了。
莫不是回去喂狗的吧──心内暗想,小二趁着近午时客人稀少,钻到了厨房里:“三叔,材料够不够,要不要我再置办些?”
厨师回头,咧嘴一笑:“我刚下地窖看了下,还凑合,就是弄陈村粉的米不够了,待会你再泡上点,明天我好磨。”
厨师姓陈,名家生,自然不是个哑巴。但他从小就被卖到了酒楼做学徒,确实除了做菜一无所知,遇到那嘴快的,甚至一句都说不出来,小二与他相识已久,知道他这个毛病,索性便替他担了所有招呼客人的功夫。
二人相识,也很有点缘分。
家生人长得魁梧高大,本来在酒楼里也做得好好的,没想到他师傅年纪大了心眼也活了,居然一心想凑合自家女儿与徒弟,但那女人生得好眉好貌,哪里看得起一蹲厨房不闻外事,长得甚至称得上难看的老实人?转头就跑去给一个经常来酒楼的富家子弟做了妾侍,一顶花轿接到了侧门,连天地都拜不得。老师傅气得连吐三口血,临死前把所有身家给了陈家生,只连连说对他不起,便撒手去了。那女人见自家老头居然把财产留给了个外人,那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银子如鲠在喉,便天天跑到了酒楼里来闹,那富家公子好歹也是有钱人家,酒楼老板得罪不起,只好辞了陈家生,求个清静。
陈家生风光大葬了师傅,连找了几分工作都被女人给搅了,一怒之下把剩下的银子扔到了女人脚下,孑然一身的就打算往城外闯,边走边打工,居然就这么给他走到了南海县。
彼时小二的爹刚撒手人寰,小二顶着诺大的店面发愁,自己对做饭并不上心,一手功夫学得半生不熟,如何能应付?虽然地契拽在了手里,自家房屋就在店面后头,可是坐吃山空,况且本来生意就差,存银更是没有多少,一拍大腿,大笔一挥,一张招厨子的告示就贴上了城门。
可是食为天一条街那么多酒楼,就是有厨子又怎么会看的上这么家小破店?也只有陈家生这种走投无路的才揭了榜。
小二本也是抱着观望的态度收了这个看上去可以叫他一声“叔”的落魄男人,没想到男人意外的好相处,老实又能干,二人迅速的就熟了起来,“生叔”用本地话叫着拗口,叫着叫着就成了“三叔”,倒惹得不知外情的人以为他们有亲戚关系了。
这家破败的小店在陈家生的操持下,生意才慢慢的好了起来。
陈家生俐落的剁起了面粉,待会客人多了起来,恐怕就没有时间现拉了。双手使劲,糊团的面粉就拉出了筋骨,手臂肌肉结实,常年锻炼下来,早不是小二那身软趴趴的身材可以比的。
小二帮着打起了下手,切切菜剁剁肉馅什么的,菜刀舞起来也算爽快。
“哎呀!忘记买小葱了!”陈家生低呼一声,面团又揉在一起。小二连忙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我去买──”陈家生看了看店面,摇头阻止了小二:“别,还是我去吧,不然待会来人了我不会招待。蒸笼里蒸着几点糕点,有人要吃的你先应付着。”
买菜什么的是一个厨子的必修课,就算再怎么不善言辞,陈家生还是会买菜的。只是往日都是清晨或者傍晚关了店面了与小二一起出来,小二砍价,他挑菜,这还是头一回他独自一人上菜市场。想起南海县人大多以为他是哑巴,待会还是不说话了,比划还省点事。
本来菜的用量都是算好的,但之前有好几个客人都点了那道“葱油扑蛋”。这道菜是陈家生那次拜托小二到书店买出来的菜谱上学的,还是第一次试做,分量掌握得不足,葱便迅速的少了下去。这道菜,需要先把葱白切小段,放锅里热油炸成酥脆,捞出葱白弃之,再放入沾了盐的散蛋,入清水,增猛了火势,收了汤汁再撒入葱花,才算完成。因为油是用葱炸出,那蛋炒出来也是葱香满口,爽滑入胃,陈家生光看菜谱就已经觉得口齿生津,没想到做出来后大受欢迎,才会失了准头,少了葱量。
陈家生前脚才跨出店面,上次那位素衣客人便又回来了,这次身后还带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