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比赛当天，后台空调开得极低。江浔引第三次擦拭眼镜时，镜布已经沾上了汗渍。他盯着节目单上自己的名字——"明德高中 江浔引 参赛曲目：肖邦《第一叙事曲》"，胃部像被人攥紧般绞痛。
"下一位选手请准备。"工作人员探头进来。
江浔引机械地站起身，西装内衬摩擦着后背的汗水。他习惯性地摸向胸前口袋——那里本该放着母亲的照片，却空空如也。照片今早还放在床头，现在却莫名其妙消失了。
走廊尽头的掌声像潮水般涌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向舞台入口。刺眼的灯光下，他隐约看见评委席模糊的轮廓，以及前排观众——
江浔引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第三排正中央，林雨钰穿着不合身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显然刚用水匆忙梳过，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坐姿僵硬，像是被强行塞进这身正装里，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林雨钰做了个微小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点头动作。
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漆黑发亮。江浔引坐下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主持人的介绍。他缓缓抬起手，却在落下前一刻改变了主意——临时改弹德彪西的《月光》。
第一个音符流出的瞬间，江浔引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裂开了。德彪西的《月光》本不该如此用力，但他按压琴键的力度几乎像是在与什么搏斗。琴声不再是精准的音符组合，而成了从他血管里流出的东西——母亲病床边的监护仪声响，父亲十年如一日的沉默，还有林雨钰搬进来那天，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划出的痕迹。
台下传来轻微的骚动。评委们低头核对着节目单，确认这个选手是否临时改了曲目。江浔引不在乎。他的余光看见林雨钰微微前倾的身体轮廓，那件不合身的西装在肩膀处皱起奇怪的折痕。
第二小节，他的手指突然记起了母亲的手。那双总是微凉的手，曾经覆在他的小手上，引导他找到正确的琴键。"像抚摸月光一样，浔引，"母亲的声音在他记忆里响起，"不要太用力，它会从指缝溜走..."
江浔引的演奏突然轻柔下来。琴声如水流淌，在音乐厅里泛起看不见的涟漪。他不再想着技术，不再担心错音。那些音符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带着他十年来的孤独与思念。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江浔引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不愿落下。掌声如雷般响起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匆忙鞠躬时，一滴水珠落在漆黑的钢琴盖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的一声。
下台后，江浔引直奔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发烫的脸上。镜子里的男孩眼睛通红，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弹得...很好。"
江浔引猛地抬头。镜中映出林雨钰的身影，他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评委们给出了近乎满分的成绩，艺术表现力一栏全是满分。
"出去。"江浔引的声音嘶哑。
林雨钰没动。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给。"
铁盒里是薄荷糖，那种老式的、带着白色糖霜的绿色小圆片。江浔引的手指颤抖起来——这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牌子，早已停产多年。
"你...从哪里..."
"苏婉——我妈的收藏。"林雨钰移开视线，"她说...你妈妈也喜欢这个。"
江浔引取出一颗糖放入口中。熟悉的清凉感在舌尖炸开，带着记忆里夏天的味道。母亲总会在练琴间隙塞给他一颗，糖纸剥开的沙沙声和钢琴声交织在一起...
"谢谢。"他说得很轻，但林雨钰听见了。
"评委们爱死你了。"林雨钰试图让语气轻松些，"那个秃顶的老头一直在擦眼镜。"
江浔引嘴角微微上扬。他注意到林雨钰的领带歪得离谱，下意识伸手想调整，又在半途停住。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我...该回去了。"江浔引收起铁盒，"颁奖仪式..."
"我等你。"林雨钰说，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补充，"我是说...我可以等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江浔引点点头。当他走出洗手间时，发现自己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颁奖仪式上，江浔引毫无悬念地获得了青年组第一名。他站在台上接过奖杯时，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观众席。林雨钰站在最后一排，没有鼓掌，只是对他举了举手中的矿泉水瓶，嘴角挂着那种特有的、带着虎牙的微笑。
回程的出租车上，两人罕见地没有刻意保持距离。林雨钰身上还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西装，袖口已经蹭上了些许灰尘。他假装困倦，头一点一点地歪向江浔引的肩膀。
"别装了。"江浔引小声说。
林雨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挪开。他的头发散发着柑橘洗发水的香气，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江浔引僵直着身体，却也没有推开他。隔着两层衬衫衣料，他能感觉到林雨钰的体温，还有那略微加快的心跳。
车窗外，暮色渐渐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在两人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家里静得出奇。江志远坐在客厅里，面前摊着公司文件，但明显心不在焉。看到两人一起回来，他眼睛一亮："比得怎么样？"
"第一名。"江浔引简短地回答，把奖杯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那里已经摆满了他的各种奖项。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追问细节。他只是点点头，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移动："你们...一起回来的？"
"在门口碰到的。"林雨钰迅速说，扯松了领带，"我...去换衣服。"
江浔引跟着上楼，在楼梯拐角处，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仍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某种释然。
晚饭时，苏婉做了江浔引喜欢的清蒸鱼。她小心翼翼地把最嫩的一块夹到他碗里："雨钰说你的表演很动人。"
江浔引筷子一顿。他看向对面的林雨钰，后者正埋头扒饭，耳尖却微微发红。
"他弹的是德彪西。"林雨钰突然抬头，"不是原定的肖邦。"
江志远的筷子停在半空："《月光》？"
"你怎么知道？"江浔引惊讶地问。
餐厅里安静了几秒。苏婉轻轻放下碗，目光温柔地看向丈夫。江志远深吸一口气："你妈妈...以前常弹这首。"
一阵沉默。江浔引盯着碗里的鱼肉，突然没了食欲。他想起母亲留下的琴谱里，那首《月光》的页边有许多小小的爱心标记。
"我吃好了。"他推开椅子。
"我也是。"林雨钰跟着站起来，"我...有作业要问浔引。"
江浔引惊讶地看着他，但林雨钰已经拽着他的手腕往楼上走。在楼梯上，他们听见苏婉轻声说："给他们点时间，志远..."
林雨钰的房间还保留着搬来时的样子——墙上贴着几张摇滚乐队海报，床上扔着几个变形金刚玩偶。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吉他架，上面挂着一把褪色的木吉他。
"其实没什么作业要问吧？"江浔引靠在门框上。
林雨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薄荷糖铁盒："给，拿着吧。我看你...挺需要的。"
江浔引接过铁盒，指腹摩挲着上面已经模糊的花纹："为什么来看我比赛？"
"因为..."林雨钰挠了挠头，突然变得局促，"我听到你练这首曲子。那天在音乐教室外面。感觉...比肖邦更适合你。"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江浔引想起自己演奏时，那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感觉。仿佛有人终于听懂了他十年来无法言说的孤独。
"谢谢。"他说，这次直视着林雨钰的眼睛。
林雨钰笑了，那颗小虎牙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不客气，哥哥。"
这个称呼让江浔引心头一颤。他转身走向门口，却在踏出房门时停住："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啊？"林雨钰明显没反应过来。
"我可以做三明治。"江浔引说，"不放金枪鱼的那种。"
他关上门，听见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闷响，然后是林雨钰压低的欢呼声。回到自己房间，江浔引把薄荷糖铁盒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今天刚拿回的奖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铁盒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线，像是为这个夜晚画下的完美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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