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红茶

墨韵高中操场的上空，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口令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八月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将高一新生们晒得脸颊通红，汗水浸透了崭新的迷彩服。

蒋少钦作为体育委员，在教官陆砚——一位身材精干、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士官——到来后，第一时间协助完成了全班的集结、报数和初步队列整理。陆砚教官行事雷厉风行，要求极其严格，口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蒋少钦话不多，但动作精准，指令传达清晰，配合着陆砚高效地完成了开训的准备工作。看到一切步入正轨，陆砚对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随后，陆砚开始了系统而严苛的训练：军姿定型、停止间转法、跨立立正……枯燥而疲惫的动作一遍遍重复，考验着新生们的意志力和体力。操场上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下午的安排有所不同。各班的体育委员被单独召集起来，由陆砚亲自进行特训，重点教授口令、带队技巧以及协助管理队伍的规范。这对蒋少钦来说，既是压力也是挑战。他集中精神，努力模仿着陆砚的动作和口令，虽然声音不如周随安那般洪亮有力，但清晰度和准确性却得到了陆砚的认可。由于他学得格外认真专注，加上本身领悟力强，动作要领掌握得快，陆砚对他的特训结束得比其他人稍早一些。

当其他体委还在烈日下反复练习时，蒋少钦已经获准自由休息。他没有立刻回到班级队伍中参与训练，而是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操场上还在挥汗如雨的同学，以及远处正在组织训练的陆砚。他沉默地走到操场边缘，向临时负责班级纪律的班长林小雨简单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操场。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是在不经意间，避开了五班队伍里孔曼卿投来的、带着关切和一丝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没有去小卖部，也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径直走向了食堂。这个时间点，食堂里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结束训练早或者请假的同学。他快速打了一份清淡的饭菜，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吃完。整个过程高效得像在执行任务，仿佛只是为了补充必要的能量。

回到男生宿舍楼，楼道里还很安静，大部队还没回来。蒋少钦拿出钥匙打开自己宿舍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迅速脱下被汗水湿透、沾满尘土的迷彩服，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带走了皮肤上的黏腻和疲惫，也仿佛冲淡了操场上的喧嚣和口令声的余音。他洗得很快，换上干净的校服短袖和长裤，头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爽又安静的气息。

他没有在宿舍停留，拿起语文课本和笔记本，直接走向了教学楼。下午四点多，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口令声。高一八班的教室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

果然，空无一人。

夕阳的金辉透过西侧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来，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空气中还残留着上午新书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桌椅整齐地排列着，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这份空旷和宁静，让蒋少钦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他走到自己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语文课本和笔记本，翻到今天晚自习预计要讲的内容——一篇关于古典诗词赏析的单元导论。他摊开笔记本，拿起笔，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归巢鸟雀的鸣叫，更衬得教室里一片静谧。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与外界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前门被轻轻推开。

宋云晞抱着一大箱东西走了进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微微泛红，显然搬得有些吃力。她下午似乎没有出现在操场，此刻穿着一条轻便的碎花连衣裙，少了几分讲台上的端庄，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身影。少年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湿漉漉的碎发垂在额前，专注的神情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他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姿态安静得像一幅画。

宋云晞有些意外，脚步顿了一下。她轻轻地把箱子放在讲台旁的地上，发出一点声响。

蒋少钦闻声抬起头，目光穿过空旷的教室，与门口的宋云晞相遇。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放下笔，站起身：“宋老师。”

“蒋少钦同学？”宋云晞笑了笑，声音温和，“这么早就回教室了？训练结束了？”

“体委特训结束得早。”蒋少钦言简意赅地回答，目光落在讲台旁那个大纸箱上。

“哦，这样。”宋云晞指了指地上的箱子，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期待，“正好，帮老师一个忙。我刚去校外小超市买的雪糕，想着晚自习前给大家消消暑。结果买多了点，一个人搬回来还挺沉。能帮我一起搬到讲台上吗？”

“好。”蒋少钦没有犹豫，应了一声便从座位走出来。他步伐平稳，很快走到讲台前，俯身轻松地抱起了那个分量不轻的纸箱，将它稳稳地放在了讲台上。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谢！真是帮大忙了！”宋云晞松了口气，看着少年清瘦却显然有力的手臂，由衷地道谢。她走到自己放在讲台的包旁，从里面拿出一瓶冰镇的冰红茶，递向蒋少钦，“喏，奖励！辛苦你了，也当是慰劳一下我们认真负责的体委同学。”

蒋少钦看着递到面前的饮料，又看了看宋云晞带着真诚笑意的眼睛，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谢谢老师。”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握着瓶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不客气。”宋云晞笑了笑，自己也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她看着蒋少钦还站在讲台边，便指了指他的座位，“坐回去吧，离晚自习还有段时间呢。我也得准备一下晚上的课。”

蒋少钦点点头，拿着那瓶冰红茶，走回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他将饮料放在桌角，重新拿起笔，翻开了课本和笔记本，再次沉浸在预习的内容里。

宋云晞则在讲台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和教案，也开始安静地备课。教室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

夕阳缓缓下沉，橘红色的光芒愈发浓郁，透过高大的窗户，慷慨地铺满了大半个教室。金色的光斑在地板上移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轻盈地舞动。

宋云晞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抬起头，打算休息一下眼睛。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教室后方。

只见那束最浓郁的夕阳余晖，正好穿过窗户，不偏不倚地笼罩在蒋少钦的身上。金红色的光芒勾勒着他清俊专注的侧脸轮廓，将他纤长的睫毛染成了金色，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他微微低着头，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眼神沉静地落在书页上，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那湿漉漉的发梢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而拂动。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好看。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沐浴在晨曦中的青竹，挺拔、沉静，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遗世独立般的纯粹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宋云晞忘记了移开目光。她见过他作为市状元的优秀，见过他被迫担任体委时的错愕与强装的镇定，见过他组织分发军训服时的条理分明，也见过他在食堂餐盘里几乎全素的清淡。但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在夕阳盛大而温柔的笼罩下，这个安静预习的少年，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透明的干净气质，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超越了师生关系的、纯粹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和一瞬间的恍惚。

就在这时，蒋少钦似乎感觉到了长久的注视，眼睫微颤，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空气，穿过一排排空荡的桌椅，精准地捕捉到了讲台上那道凝视着自己的视线。

四目相对。

宋云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仿佛偷看被抓包的孩子，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眼底。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似乎被那双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沉静的眼眸定住了。

蒋少钦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太多波澜，只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询问。

教室里的空气，在这无声的对视中，仿佛凝固了。夕阳的金辉流淌，将两人分隔在教室的两端，却又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窗外的蝉鸣，远处的口号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这一刻，只有光，只有静，只有讲台上心跳微乱的年轻女教师，和座位上沐浴在光晕里、眼神沉静的俊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