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日子像裹了蜜糖流淌，却也悄然渗入了砂砾。付鑫家里厂子的电话铃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像催命的符咒。他爸的声音透过话筒，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老腰实在撑不住了…那批货，鑫鑫，还是得你去跟一趟…”

付鑫掐灭刚点着的烟，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沙发上蜷着看书的冉冉，眼神里满是歉疚：“冉冉…爸那边…我可能，又得走了。这次…大概十天。”

冉冉翻书的手指顿住。那点因为他在家而充盈的暖意，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鼻尖那颗痣在低垂的侧影里显得格外清晰。十天。日历上又要画十个孤独的圈。

出差成了常态。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起初，冉冉每天守着电话，数着他回来的日子，在日历上画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圈。他不在的夜晚，房子像个巨大的、冰冷的空壳。她开着电视，让喧嚣的综艺声填满寂静，却常常在喧闹的背景音里抱着膝盖在沙发上昏沉睡去，醒来时屏幕只剩一片刺眼的蓝光，映着她茫然的脸。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击垮了她。高烧，浑身骨头缝都疼，喉咙像吞了刀片。她挣扎着爬起来想倒杯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摸到手机，拨通付鑫的号码，听着那熟悉的铃声，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电话接通了，背景是嘈杂的会议室回音。

“喂？冉冉？”付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惯有的忙碌感。

“付鑫…我…我发烧了…好难受…”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委屈。

“发烧了？多少度？吃药没？”他语速很快，带着公式化的关心，没等她回答，话筒里隐约传来别人催促的声音，“…哎，好，马上来！冉冉，乖，你先吃点退烧药，多喝热水，我这边在开会，客户等着呢，晚点打给你啊！先挂了！”

忙音像冰冷的针，扎进她滚烫的耳朵里。委屈和脆弱瞬间决堤，眼泪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浸湿了鬓角。以前哪怕只是打个喷嚏，付鑫都会紧张兮兮地围着她转，量体温、煮姜汤、笨拙地哄她吃药，把她裹成粽子搂在怀里，用体温给她驱寒。现在，连一句完整的“你怎么样”都成了奢侈。身体的痛苦叠加着被忽视的冰凉，让她蜷缩在被子里，像被遗弃在荒原的小兽，瑟瑟发抖。

工作上受了客户莫名的刁难，憋了一肚子委屈，下班后迫不及待拨通他的电话。接通时，那边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和工头的大嗓门催促。

“喂？冉冉？什么事？”付鑫的声音被噪音切割得断断续续，透着明显的急躁。

“我…今天被客户骂了，明明不是我的错…”她刚开了个头，想把满腹的委屈倒出来。

“哎呀，工作嘛，受点气正常！别往心里去！我这正忙着调试设备，走不开！回头再说啊！” 电话再次被匆忙挂断。

听着忙音，冉冉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那些哽在喉咙里的委屈，那些渴望被倾听、被安慰的冲动，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无处宣泄。那个曾经随时随地给她温暖拥抱、替她挡下所有风雨的依靠，隔着冰冷的电波和遥远的距离，变得模糊、疏离、遥不可及。安全感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失。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也提不起精神，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像株迅速枯萎的植物。

一次付鑫临时需要回家取几件换季的厚衣服，时间卡得很紧。他开车到楼下，冉冉正好在家。看到她有些苍白的脸和眼底的疲惫，他心里一软，脱口而出：“跟我一起回去一趟？拿了就走，很快的，省得你一个人在家闷着。”

冉冉点点头，沉默地坐进副驾驶。她需要这点短暂的“在一起”，哪怕只是在车上。

车开进付鑫家那个熟悉又带着距离感的院子。付鑫匆匆下车进屋。冉冉没有下车，安静地坐在副驾上，降下车窗透口气。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栋气派却从未真正接纳她的房子。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二楼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付鑫妈正拿着喷壶，慢条斯理地打理窗台上几盆名贵的兰花。她不经意地抬眼，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子，精准地落在了停在车道上的自家车里——以及副驾驶上那个安静的身影

冉冉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挽着，显得有些单薄和…格格不入。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鼻尖那颗痣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付鑫妈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拿着喷壶的手指微微收紧。她隔着明净的玻璃，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无声地、锐利地审视着这个坐在儿子车里、却连家门都未曾踏入（或者说，未被邀请踏入）的女孩。那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评估。停留了大约四五秒，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顺手拉上了半扇厚重的窗帘，隔断了视线。

付鑫很快提着一个旅行袋出来，拉开车门：“走吧。”他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似乎对二楼那短暂停留的冰冷目光毫无察觉。

车子驶离院子。冉冉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刚才无意间瞥见的那道审视目光，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无声地覆盖了她心里因为短暂同车而升起的那点微薄暖意。那个家，像一个坚固森严的堡垒，而她，始终徘徊在冰冷坚固的城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