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永琪已经纵身跃下。就在这生死关头,尔泰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量,拾起地上的长弓,拉满弓弦,瞄准黑熊的眼睛——「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与永琪跃下的身影几乎同时发生。黑熊被射中眼睛,剧痛之下仰头咆哮,正好将胸口暴露在永琪的匕首之下。永琪借着下坠的力道,将匕首狠狠刺入黑熊的心脏。
「噗嗤——」匕首没入熊胸的闷响与黑熊最后的哀嚎同时响起。这头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永琪也被惯性带得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永琪!」尔泰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永琪身边。两个少年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都是泥土和汗水,却忍不住相视而笑。「你...你这个傻子...」尔泰声音还在发抖,「谁让你跳下来的!」永琪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咧嘴一笑:「谁让你先招惹这头熊的?」他指了指尔泰手中的弓,「不过...这一箭射得漂亮。」
尔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弓都拿不稳了。他低头看着永琪被树枝划破的衣袖,突然红了眼眶:「对不起...我...」永琪伸手揉了揉尔泰乱糟糟的头发:「行了,下次被纪师傅罚抄时你帮我抄了就原谅你。」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是尔康带着侍卫赶来了。两个少年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他们回头看了眼那头已经断气的黑熊,想起方才的惊险,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永琪先回过神来,突然咧嘴一笑,用手肘捅了捅尔泰:「喂,这熊算你猎的还是我猎的?」尔泰抹了把脸上的泥土,认真想了想:「算你的吧。我那一箭虽然射中了眼睛,但不致命。你那一刀才是关键。」
永琪眨眨眼,故意逗他:「那...你可就赢不到皇阿玛的奖赏了哦。」尔泰闻言,突然狡黠一笑,一把搂住永琪的肩膀:「你的不就是我的吗?」他凑近永琪耳边,压低声音道,「反正以后你的弓箭,我想用就用!」
永琪被他的无赖劲儿逗笑了,正要反驳,却见尔康已经带着侍卫们赶到。尔康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弟弟搂进怀里:「你们两个小混蛋!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尔泰在哥哥怀里挣扎着抗议:「轻点!我胳膊疼...」
永琪站在一旁,看着尔康焦急地检查尔泰的伤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抬头望瞭望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想:是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当夜,营帐内烛火通明。乾隆听完两个孩子的讲述,沉默良久,最后将御赐弓箭郑重地交到永琪手中,却又另赐了尔泰一把镶嵌宝石的蒙古短刀。 「今日之事,朕心有余悸。」乾隆的声音罕见地带着颤抖,「但你们临危不惧,互相扶持,朕很欣慰。」他顿了顿,突然板起脸,「不过,以后绝不能再如此冒险...」
「我们知错了!」永琪和尔泰异口同声地答道,却在低头时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帐外,秋风吹动旌旗,猎猎作响。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两个少年正计划着下次冒险——当然,他们保证,绝不会再招惹黑熊了。
两人的确一直保持着「你的就是我的」这个作风,无论是弓箭、笔砚、车马……奖赏还是惩罚,他们都不分彼此。直到那一次,他们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他们还是有很大的身份差别。
乾隆十二年夏,永和宫
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永琪和尔泰在永和宫的书房里伏案疾书。两人正在研读《六国论》,永琪突然搁下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花。
「尔泰,苏洵说『六国破灭,弊在赂秦』,你同意吗?」永琪转头问道,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尔泰咬着笔杆想了想:「我同意啊。就像苏洵所在的北宋,给辽和西夏输送岁币求平安,最后不也亡国了吗?」
永琪摇摇头,手指轻叩桌面:「我倒觉得,六国在赂秦之前就已经积弱了。即便不割地求和,也难逃被灭的命运。」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至于北宋用岁币换来的和平,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内商贸繁荣,对黎民百姓反倒是好事...」
「等等!」尔泰瞪大眼睛,「你这见解怎么跟师傅教的大相径庭?」他凑近永琪,压低声音,「要是让师傅听见,非得说你离经叛道不可!」永琪正要反驳,殿门突然被推开。愉妃带着眉儿迎儿款步而入,两人手上各端着一个托盘。
「歇会儿吧。」愉妃温柔地笑着,她示意宫女们放下托盘,里面是冰镇酸梅汤和时令果盘,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
永琪和尔泰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顾不得在愉妃面前保持仪态,端起酸梅汤就大口喝了起来。冰凉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满身的暑气,两人不约而同发出满足的叹息。
「慢些喝,别呛着。」愉妃用帕子轻轻擦拭永琪额头的汗珠,眼中满是慈爱,「功课做得如何了?」「快做完了!」永琪放下空碗,咧嘴一笑,「有额娘送的消暑良药,就更快了!」
愉妃被逗笑了,眼波流转间示意太监们搬进来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箱子打开时,里面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珍稀药材散发着淡淡清香,还有几罐上等的茶叶整齐摆放着。
永琪一脸疑惑:「额娘,这是...?」愉妃温声道:「前几日四川总督鄂大人带家眷来京述职,家宴上你不是见过他家福晋和舒格格吗?」
永琪努力回忆着家宴上的场景,眉头微蹙。愉妃则继续温声细语地说道:「那日鄂家福晋与我很是投缘,从苏绣聊到川贝,自然也说起了家中子女。她家舒格格今年十四,生得柳眉杏眼,肤若凝脂,一手蜀绣连太后都赞不绝口,琴艺更是师从名家。」愉妃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西林觉罗氏世代簪缨,鄂大人又是皇上倚重的能臣...」
她见永琪仍是一脸茫然,轻拍他的手背提醒道:「家宴那日,你们不是在慈宁宫偏殿下棋吗?你和鄂家公子对弈,舒格格则与晴儿在一旁手谈。老佛爷还说,人家舒格格看了你好几眼,你可还记得?」
永琪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号人物,倒是尔泰突然「啊」了一声。那日他站在永琪身后当军师,总觉得有道目光时不时扫过来。他顺势望去,恰看见一个穿着淡粉色旗装的小姑娘慌忙别过脸去,珠钗上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只是当时棋局正酣,他也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
愉妃见永琪一脸茫然,不由得轻叹一声。她这个儿子虽已十七岁,在朝政军务上见解独到,偏生在儿女情长之事上却如此懵懂。也罢,既然皇上和太后都尚未提及给他议婚,她也只能先暗中筹谋。
「不记得便罢了。」愉妃敛了神色,温声道,「永琪,你待会儿替额娘把这箱礼物送到鄂大人府上,就说是家宴时答应赠予他们的。」
她细致地交代着:「你先去拜见鄂大人,将这包『雾凇白毫』呈上。」愉妃取出一方锦盒,「这是长白山特有的雪芽茶,经冬不凋,入口清冽回甘。鄂大人提过怀念北地茶香,你特意寻来相赠。」
接着又指向另一个檀木匣子:「这些『雪莲参』给鄂家福晋。蜀地潮湿,这参能祛湿养颜,最宜女子调养。」愉妃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你且说,祝福晋玉体安康。」
最后,她抚过那匹月白云锦:「至于舒格格...」愉妃唇角微扬,「她额娘提过她素爱蝶恋花纹样,这匹织锦正是苏绣大家仿宋徽宗《写生珍禽图》所制,蝶翅用的都是捻金线。」她将锦缎在永琪臂上比了比,「你亲自送去,就说...她穿起来定比画中仙娥更胜三分。」
永琪听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是真没领会愉妃的用意,还是故意装傻推脱:「额娘,我待会儿答应了六弟,要给他补习明天的小考,实在抽不开身去鄂府。要不...我改日再去?」愉妃眉头微蹙:「鄂大人已经完成述职,后日便要离京回四川了。」永琪眼珠一转,突然指向尔泰:「这样吧!一会儿我们做完功课,尔泰便出宫回府,让他顺路去趟鄂府岂不方便?他替我去也是一样的。」
「荒唐!」愉妃终于控制不住表情,手中的帕子攥得死紧,「你去和尔泰去怎能一样?」她声音陡然提高,「他什么事都能替你办,难道还能替你娶亲不成?」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尔泰慌忙低下头,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永琪也被这直白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手中的《六国论》啪嗒掉在地上。
愉妃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你六弟的事,可以请教师傅;额娘的差事,必须你亲自去办!」她不容置疑地一甩帕子,「写完这份功课就去,不得延误!」说罢转身离去,旗装下摆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永琪和尔泰呆立在原地,只觉得胸口发闷。半晌,尔泰才弯腰拾起地上的《六国论》,指尖摩挲著书背。 「看来...」尔泰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额娘准备替你议亲了。」永琪仍是一脸懵懂:「不会吧?皇阿玛和老佛爷都没提过这事...」他挠了挠头,试图说服自己,「额娘...可能只是想让我去送个礼?」
尔泰突然把书重重拍在案上,墨汁溅出几滴在宣纸上:「你自己怎么想?」他直直盯着永琪的眼睛,「想去见那位...舒格格吗?」永琪猛地抬头,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永琪慌乱中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却被呛得连连咳嗽,茶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谁...谁要去相看什么格格!」永琪抹着嘴角,耳根通红,「我才十七,急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尔泰盯着地上那滩水渍,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可你总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鄂家是镶蓝旗大姓,鄂弼大人又深得皇上信任...」
「福尔泰!」永琪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你怎么也...」
一阵穿堂风突然掠过,吹散了案上的宣纸。两人手忙脚乱地去接,却在弯腰时撞到了额头。「嘶——」永琪捂着额头,却在对上尔泰同样吃痛的表情时,突然笑出了声。这笑声像是打破了什么魔咒,尔泰也跟着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永琪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不就是去送个礼吗?我这就去!」
尔泰跟在永琪身后,也默默出了门。夏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心里像是堵了块湿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他望着永琪远去的背影——那挺直的腰板,那绣着暗纹的锦袍下摆,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黄带子——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宫墙下的阴影里,尔泰摇头轻叹。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越来越明显。如果...如果有一天永琪完成了学业,娶了福晋,上了朝堂,甚至有了自己的王府...到那时,他这个伴读,还能站在什么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