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江山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次年,乾隆为了远赴大理接回小燕子,以赈灾有功为由,封了永琪为荣亲王,并命他监国。尔泰自是相伴左右,做他最得力的助手。
然而,权力的宝座尚未坐暖,难题便已迫近。永琪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福伦、傅恒、纪晓岚三位辅政大臣对于处理两淮两浙日益猖獗的私盐问题意见相左,争论不休。
这日乾清宫议事,气氛凝重。案头堆叠的奏章,字字句句都透着紧迫。问题源起于两淮、两浙盐区近来如雪片般飞来的急报:原本被压制下去的私盐贩运近期不仅死灰复燃,更呈燎原之势。这些被称为「盐枭」的私盐贩子们,不再是零星散户,而是形成了组织严密、分工明确的庞大集团。他们凭借对地形水路的熟悉,驾着快船,行踪诡秘,大规模地绕过官府的关卡,将未经课税的私盐低价倾销于市,严重冲击了朝廷的盐税收入。
更严重的是,奏章中提及,这些盐枭近日气焰愈发嚣张,数次与巡检的官兵发生正面冲突。他们不仅手持利刃,甚至配备了弓弩,在一次大规模的围堵行动中,凭借人数优势和亡命之气,竟将一队官兵打得溃散,多人受伤,领头的把总也受了重伤。这已不仅是偷漏税赋的经济问题,更是动摇国本、挑战朝廷权威的政治事件。
福伦、纪晓岚和傅恒三人主张的对策截然不同。福伦态度最为强硬,主张立即调派附近绿营兵马,甚至请旨动用八旗劲旅,进行铁血清剿。 「此风断不可长!必须以雷霆之势,擒杀首恶,悬首示众,以儆效尤。让天下人知道,朝廷法度不容挑衅!」他认为乱世当用重典,唯有杀一儆百才能迅速稳定局势。
纪晓岚则大摇其头,表示反对。他捻着胡须,忧心忡忡:「王爷,此事万不可只图一时痛快。盐枭之中,固然有穷凶极恶之徒,但亦有大量为生计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贫苦灶户与流民。若一味派兵镇压,恐伤及无辜,激化民怨,将更多人逼向朝廷的对立面。当务之急,是应派人明察暗访,弄清根源,同时应检视现行盐政,是否有官盐定价过高、渠道不畅之弊,方是治本之策。」
傅恒老成持重,提出了一个源于古制的方案:「与其耗费巨资、冒险兴兵围剿,不若设法将这些私盐贩子纳入官府的管制之中。可令其向官府缴纳一定银钱,购买『盐引』,凭引到指定盐场取盐,在划定区域内销售。如此,一则可化私为官,变非法为合法,规范其销售渠道,易于管理;二则可令这笔巨利从地下转入明面,充实国库,此乃『以商治私』之策;三则可避免刀兵相见,激生民变。」
三位大臣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最终都将目光投向了御座旁主持大局的永琪。永琪认真听着,手指轻敲桌面,眼神时不时瞟向旁边低头记录的尔泰。尔泰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俩人对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压力,也有他俩才懂的默契。
等三位大臣都说完了退出去,殿里就剩下他俩。永琪长长吐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发愁地对尔泰说:「傅大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挺巧的,你觉得呢?」
尔泰放下笔,单手支腮:「他们三位说的,都各有各的道理。阿玛是看到这事儿闹得太凶,想快刀斩乱麻;纪师傅是心软,想着老百姓的不容易;傅大人这法子嘛,是想把坏事变好事,既能收编了那些人,还能给朝廷赚钱,宋朝那会儿确实这么干过,听着不错。但是……能有这么顺利吗?」
永琪又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这办法好是好,我就怕执行起来变了味。那些盐枭能搞这么大,背后肯定有靠山,不是地方恶霸就是当官的自己。要是弄这个盐引,有钱有势的肯定抢先都买走了,把小老百姓挤到一边,到时候他们垄断了路子,还不是一样欺负人?朝廷钱是多了,可问题没解决,反而给他们披了层合法的皮。」他叹了口气,看向尔泰,「看来咱们要对付的,恐怕不光是盐贩子,还有他们背后那张看不见的网。」
尔泰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是啊,这张网才是最麻烦的。」他话锋一转,指着奏章里的另一处,「可是永琪,你看这里写的,很多贫苦百姓已经因为盐价太高而『淡食』,吃不上盐了,民间怨气很大。打击私盐、让百姓吃上盐,这事儿确实不能再拖了。」
永琪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唉,说的也是,火都快烧到眉毛了。尔泰,你说…如果皇阿玛在,他会怎么处理这事儿?」他下意识地想寻找一个权威的答案作为参考。
尔泰却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却一针见血:「永琪,我觉得你现在想的方向有点偏了。你不该总是想『皇上会怎么处理』,你现在是监国荣亲王。你更该想的是——如果你自己就是四川那个吃不起盐、只能天天吃淡饭的乡民,你会怎么想?你最盼着什么?」
永琪闻言一愣,随即真的低头沉思起来。他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抽离这金碧辉煌的干清宫,试着代入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多了些许明悟:「嗯…如果我是他们…要是官盐买得起,我肯定不愿意冒着被捉的风险去买私盐啊。之所以去买,不就是因为官盐太贵了,要不就是根本买不起,要不就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吗?」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尔泰,「说到底,老百姓最盼的,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官盐能便宜点,让家家户户的锅里都能有点咸味,人人都能吃得起而已。」
尔泰脸上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归根结底,最核心的长远之计,必须是想办法降低官盐从生产、运输到销售各环节的成本,这样才能真正把价格降下来,让私盐无利可图。但是……」他话锋一转,眉头也皱了起来,「眼下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从容地去琢磨这些长远的办法了。」
永琪听罢,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有了决断:「你说的对,时间紧迫,那我们就更不能犹豫,必须立刻行动,一个一个问题击破。」他的思路变得清晰,语速也加快了许多。
「福大人与纪师傅所言,其实都有道理,并非完全对立。」永琪分析道,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剿,自然要剿!对于那些组织庞大、武力抗法、甚至打伤官兵的悍匪头目,必须以雷霆手段坚决打击,绝不能手软,否则朝廷威严何在,地方治安如何保障?」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纪师傅所忧虑的民生问题,也绝对不能忽视。若只因百姓吃不起盐而被迫买私盐就一概严惩,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我们必须双管齐下!」
「一面,」永琪伸出第一根手指,「立即调派得力人手,加强对主要水道和盐区的巡查力度,锁定那些为首的、凶悍的盐枭集团,重点打击,擒贼先擒王,迅速遏制住他们的嚣张气焰,稳定局面。」
「另一面,」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同时推行怀柔之策。立刻拟旨,对受私盐问题影响最严重、也是最贫困的两淮、两浙部分盐区,暂行减免今年的部分盐税!让当地官府能有余地平抑官盐的售价,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必须先让老百姓能买得起、吃得上官盐,从根子上减少他们不得不去买私盐的念头。」
最后,他总结道:「至于傅恒大人提出的盐引策略,以及如何从根本上降低官盐成本的长远之计,我们必须重视。等眼前这阵急火过去,局面稍稳,就要召集相关官员,好好深入研究,制定出一个能持续生效的万全之策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最紧急的事情办好!」
尔泰听着永琪有条不紊的分析和果断的决策,眼中的赞赏之意越来越浓。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永琪,既有仁心,亦有决断力。 「好!就这么办!」尔泰重重点头,「我这就先去草拟减免税赋和加强巡查的谕令草案!」
经过一步一步的学习和实践,永琪处理各种繁杂政事逐渐变得得心应手。然而,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个决策都如履薄冰,事必躬亲。颁布任何政令前,他都要反复征询福伦、傅恒、纪晓岚等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仔细权衡各方利弊;同时,他必定会翻阅典籍,参考皇阿玛乾隆乃至皇祖雍正在位时的旧例与做法,力求师出有名、有据可循。
永和宫书房的灯火,常常亮至三更半夜。永琪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奏章与史书之中,以古鉴今,试图从过往的治乱兴衰中为当下的难题寻找到最优的解法。这份勤勉与谨慎,赢得了朝臣们由衷的赞誉,「贤王」之名渐起。
可这份对江山社稷的全情投入,其代价是不可避免地与自己的小家逐渐疏离。为了方便夜间处理政事,也为了不打扰赛娅休息,永琪几乎长宿于书房。以至于赛娅感染风寒,断断续续咳嗽了半个多月,他因早出晚归,竟一次都未曾留意到妻子苍白的脸色和压抑的咳声。一岁多的绵億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可爱时候,他会笑着张开小手扑向慈祥的玛嬷,会摇摇晃晃地走向额娘寻求怀抱,却唯独不会主动走向那个总是眉头微锁、周身环绕着疏离与疲惫气息的阿玛。对绵億而言,父亲更像是一个偶尔出现、却难以亲近的模糊身影。
赛娅当然忍不了。她多次与永琪争执,诉说自己的孤单与孩子的失落。每次,永琪都如梦初醒,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他会握着赛娅的手诚恳道歉,保证一定会多抽时间陪伴他们母子。然而,这份醒悟总是短暂的。宫外的灾情、朝中的争议、边疆的军报……总有更多「迫在眉睫」、「关系重大」的事情将他的注意力迅速拉走。不过两三日,他便又恢复原状,一头扎回无穷无尽的政事之中,那些对妻儿的承诺,在「天下大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夜深人静,当永琪从奏折中抬起头,偶尔也会想起赛娅失望的眼神和绵億生疏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但他总会迅速地将这丝情绪压下。也许是因为作为皇子,与生俱来就对权力和责任有着深刻的认知与追求,而监国的重担非但没有压垮他,反而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责任感和好胜心。他告诉自己,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与这些宏大的目标相比,个人的、家庭的些许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将对妻儿的愧疚,转化为更努力工作的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牺牲是「值得」的。
永琪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这样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有尔泰始终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他并不感到孤独,甚至有一种奇异的「圆满」感——仿佛只要有尔泰在,他的人生重心就有了坚实的依托。尔泰不仅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他最坚定的战友和最后的防线。当永琪自我怀疑时,尔泰会冷静地帮他复盘分析,肯定他决策中的闪光点;当永琪因阻力而气馁时,尔泰会用那句「你守江山,我守你」的誓言,目光灼灼地提醒他不忘初心。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深入骨髓的默契与并肩作战的情谊,填补了永琪因忽略家庭而可能产生的空虚,从短暂的低谷中挣脱出来,重拾信心,一次又一次精神抖擞地投入新的战斗,越战越勇。在他心中,尔泰的存在,几乎抵过了所有缺失,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前行。
当然,永琪也会感到疲惫和挫折。尤其是当他为某项政令殚精竭虑、自认为考虑周全,最终推行下去却收效甚微,甚至引来朝中保守势力的非议时,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虽然福伦、傅恒、纪晓岚等长辈总会给予他鼓励和称赞,说「王爷已尽力,此事需从长计议」;尔泰也会在一旁坚定地告诉他:「永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每一步都无愧于心。」这些支持固然重要,可永琪心里最深处渴望的,是他皇阿玛的认可。他像一个努力完成了艰巨功课的孩子,迫切地希望得到父亲的检阅和一句肯定。
这份期盼,终于在万众期待中有了回响。乾隆成功接回了小燕子,萧府的团圆宴上,他举着酒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乾隆帝重重地一拍永琪的肩膀,目光中充满了欣慰、赞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他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却也流露出真切的父子情谊:「永琪,朕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的好,你的勤勉,你的功绩,朕都听说了,也都记在心里。」说着,他亲自斟满一杯酒,递向永琪,「来,朕敬你一杯。于国,朕是君王,该谢你这位贤王稳守江山;于家,朕是父亲,该谢你为父分忧,撑起了这个家!」
那一刻,所有的辛劳、委屈、熬夜的疲惫、不被理解的苦闷,仿佛都在皇阿玛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和这杯御酒中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