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林屿抵达北方小城。
一下火车,空气像刀,从鼻腔割到肺里。
他背着画筒,拉着舅舅的旧行李箱,箱子里只有两件毛衣、半袋炭笔和那本没写完的速写本。
父亲在出站口等他,穿一件军绿色棉大衣,领口油亮。
男人第一句话不是“冷吗”,而是“听说你得了个奖,奖金多少?”
林屿把右手揣进兜里,指尖碰到速写本的硬壳,声音低却清晰:
“捐了。”
男人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走,背影像一堵移动的墙。
2
新学校在城北,铁门高得需要仰头。
宿舍八人间,暖气永远半温不热。
林屿分到上铺,墙皮斑驳,能刮下一层白灰。
第一夜,他躺在硬板床上,听室友们用方言谈论游戏、女孩、食堂的肥肉。
他把灰色围巾拉过鼻尖,闻到若有若无的海风味——
那是沈知遥留在针织缝隙里的洗发水香。
3
右手依旧握不紧笔,他便改用左手。
每天五点半起床,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练线条。
零下二十度,铅笔芯断得干脆,像冻脆的骨头。
他哈一口白气,在雾气里画鲸鱼的尾巴,尾巴一摆,就消散。
12 月 9 日,速写本第 47 页:
【左手第 312 条线条,还是抖。
可我把这条抖线,当成海浪的脉搏。】
4
沈知遥的短信,每天 22:30 准时抵达:
【今天雪停了吗?】
【食堂有没有甜豆浆?】
【右手还疼吗?】
林屿用左手回,很慢,错字连篇:
【雪没停,豆浆咸,疼。】
信号塔太远,短信经常延迟到凌晨才发送成功,
像隔着一条结冰的河,喊一声要等天亮才能听见回声。
5
12 月 15 日,大雪封路。
学校提前放寒假,高一高二全体离校。
父亲却打电话说工地忙,让林屿自己过年。
宿舍人去楼空,暖气片最后一点余温散去。
林屿把被子叠成方块,坐在床板上,用左手画窗花——
一条鲸,跃出冰面,背上站着高举相机的女孩。
画完,他拍下来,用 2G 网络发出去。
发送进度条卡到 78%,手机自动关机。
他低头咬住围巾,呼吸在绒毛上结成霜。
6
12 月 20 日,沈知遥收到延迟的彩信。
照片里,鲸的尾巴把冰面拍成碎钻,女孩背影被窗框切割成两半。
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
【我冷。】
她正坐在南城的家里,暖气 26℃,鼻尖却瞬间发酸。
当晚,她买了南下的夜班车票——
无座,十五小时,硬座车厢挤满了返乡的民工。
她把羽绒服反穿,怀里抱着一只保温桶,桶里是母亲熬的姜母鸭。
7
12 月 21 日,冬至。
北方小城零下二十三度。
林屿被宿管赶出宿舍,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
铁门外的世界,雪深得没过脚踝。
他掏出仅剩的硬币,想买一杯热豆浆,
手一抖,硬币掉进雪里,再也找不到。
有人拍他的肩。
回头,沈知遥站在雪雾里,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结着冰晶。
保温桶在她怀里冒热气,像一颗跳动的小心脏。
林屿愣了半秒,伸手去摸她的脸——
指尖冰凉,却真实。
“你怎么……”
“来接鲸回家。”
8
他们在小旅馆开了最后一间房。
暖气坏了,空调发出垂死的嗡鸣。
沈知遥把保温桶打开,姜母鸭的香气瞬间填满狭小空间。
林屿用左手拿勺子,第一口就呛得直咳,咳完又笑,笑得眼睛发红。
夜里,两人挤在一张一米二的床上,被子薄得像纸。
沈知遥把灰色围巾摊开,盖在两人腿上。
林屿侧身,用左手轻轻碰她指尖:“疼吗?”
“什么?”
“从南城到这儿,十五个小时,疼吗?”
沈知遥摇头,把额头抵在他肩窝:“比想象暖。”
9
12 月 22 日,极夜最短。
沈知遥带林屿去附近的废弃铁路。
铁轨被雪埋没,只剩两条模糊的线。
她把相机架在信号塔下,定时十秒,然后拉着林屿站在铁轨中间。
快门声响起,闪光灯照亮漫天大雪,像突然绽放的烟花。
照片里,两人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头顶是青灰色的天,
脚下铁轨延伸成一点,像通往世界尽头。
林屿从画筒里抽出一张画纸,用左手展开——
纸上只有一条笔直的线,旁边写:
【北境铁路 0 公里处,沈知遥与鲸。】
他把画递给她,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以后,每往北一公里,我就画一条线,
等画够 1200 条,我就回到你身边。”
10
沈知遥返程那天,林屿去送站。
雪太大,火车晚点三小时。
候车室没有暖气,两人坐在塑料椅上,膝盖抵着膝盖。
沈知遥把保温桶留给他,桶底贴着一张便利贴:
【冬至快乐,鲸先生。】
林屿把速写本最后一页写完,撕下来塞给她:
【回信】——
只有一行字:
“零下二十度,你是唯一的正数。”
11
火车启动,沈知遥隔着车窗冲他挥手。
林屿站在雪里,围巾被风掀起一角,像鲸的尾鳍。
他抬起左手,比了一个相机取景框的手势,
然后缓缓按下不存在的快门。
沈知遥读懂了——
那是他的承诺:
“下一次,换我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