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别墅的厨房总飘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江栀晚站在料理台前，指尖捏着枚饱满的莲子，指甲轻轻掐开莲壳，动作熟稔地挑出那抹发苦的莲心——这是她在福利院学会的本事，那里的阿姨说，苦的东西要自己剔除，没人会替你嚼碎咽下去。
“你也总爱这么挑莲心？”
苏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飘忽的讶异。她端着一碟洗得莹亮的樱桃，瓷白的碗沿映着她微颤的指尖，目光落在江栀晚捏着莲子的手上。
那根食指微微蜷曲，指腹有块浅淡的薄茧，和她自己剥了几十年莲子留下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江栀晚手一顿，转过身时，砂锅里的银耳已经炖得软糯，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泡。“在国外住的时候，偶尔会自己炖点糖水。”她解释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婉走近几步，目光掠过砂锅，又落回她脸上。这些天，她总能在江栀晚身上撞见熟悉的影子：喝热水前会先吹三口气，翻书时总爱用指腹摩挲书脊，甚至连坐着时膝盖会微微内扣的小动作，都和记忆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重叠。
心口像是被温水泡过的海绵，又胀又酸。她有无数次想问“这些年你怎么过的”，想把人拉进怀里好好看看，可话到嘴边，总被江酥那句“妈妈是不是不爱我了”堵回去。
“尝尝这个。”苏婉把樱桃往她面前推了推，红得发亮的果肉上还挂着水珠，“灿烈妈妈从老家带来的，说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品种。”
江栀晚捏起一颗，刚要送进嘴里，客厅就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江酥穿着粉色的居家服跑进来，蓬松的卷发晃悠着，看到料理台上的樱桃，立刻扑到苏婉怀里撒娇：“妈妈！你又偷偷给姐姐好吃的！我也要！”
苏婉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江栀晚——她正安静地把莲子丢进砂锅，侧脸在蒸汽里显得有些模糊，没像江酥那样争着要宠，也没流露出委屈，就像一株沉默的植物，独自在角落里生长。
“姐姐炖的莲子汤好香呀。”江酥突然开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砂锅，“妈妈，我也想喝，要放很多冰糖的那种。”她说着，偷偷瞟了江栀晚一眼，见对方没反应，又往苏婉怀里蹭了蹭，“就像小时候你给我炖的那样。”
“你小时候哪喝过这个。”苏婉失笑，语气里的纵容却藏不住。
江栀晚低头搅了搅砂锅，木勺碰到锅底发出轻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不疼，却有点痒。
晚饭时，江振廷提到周末的慈善晚宴，让苏婉给两个女儿准备礼服。苏婉应着，目光却几次黏在江栀晚身上，像是有话要说。江栀晚假装没看见，安静地扒着碗里的米饭，米粒在舌尖嚼出淡淡的甜味，却抵不过心底那点若有似无的涩。
深夜，她刚洗漱完，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苏婉站在走廊的暖光里，手里捧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指尖捏着盒沿，指节泛白。
“栀晚，能进来吗？”
江栀晚侧身让她进来，房间里只开了盏床头灯，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苏婉把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打开时，金属搭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里面躺着条细细的银链，吊坠是弯月形状，边角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你三岁生日时，我给你打的项链。”苏婉的声音有点发哑，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月亮吊坠，“当时你抓周，抓了支银匠的小锤子，我就想着给你打件银器戴着。老银匠说，月亮能照路，戴着它，走到哪都不会迷路。”
江栀晚的呼吸顿了顿。她看着那枚月亮吊坠，突然想起福利院院长说过，她刚被送过去时，脖子上确实戴着条项链，只是后来不知丢在了哪里。
“你走丢后，我翻遍了所有地方，最后在你常坐的秋千底下找到了它。”苏婉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些年，我总想着，等你回来，就把它还给你……”
她把项链拿起来，银链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递到江栀晚面前：“戴上吧，就当……就当妈妈给你赔个不是。”
江栀晚看着那枚月亮吊坠，眼眶忽然有点热。她能想象出无数个夜晚，苏婉对着这个盒子流泪的样子，也能感受到此刻她语气里的愧疚与小心翼翼。原来这个总是对江酥笑的母亲，心里也藏着对她的亏欠。
她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银链时，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江酥站在门口，眼睛红得像兔子，看到苏婉手里的项链，突然尖叫起来：“妈妈！那是我的项链！你怎么能给她！”
她像阵风似的冲过来，一把抢过项链攥在手里，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毯上，哭得浑身发抖：“这是你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说我戴月亮项链最好看！你现在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因为她回来了，我就成多余的了？”
苏婉被她突如其来的哭闹吓了一跳，连忙去掰她的手：“酥酥，你弄错了，这不是……”
“就是！”江酥死死攥着项链，指甲都快嵌进掌心，“你看！”她猛地拽开衣领，脖子上赫然挂着条一模一样的月亮项链，只是吊坠的边角更锋利，银链也亮得刺眼，显然是新做的仿品，“你去年带我去银铺打的，说要跟姐姐那条一样！你当时还说，我才是你心里最亮的月亮！”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说话间还故意往墙上撞去：“既然你们都喜欢她，我就不活了！”
“酥酥！”苏婉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抱住她，声音都在发抖，“妈妈错了，妈妈不给她了，这项链给你，都给你好不好？你别吓妈妈……”
江酥在她怀里哭得更凶了，却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江栀晚一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后面，藏着一丝得意的光。
江栀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
那条真正属于她的项链，此刻被抢在别人手里；那个刚刚流露出一丝温情的母亲，正抱着鸠占鹊巢的养女，低声下气地道歉。而她这个真正的主人，像个闯入者，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别人演绎母女情深。
原来那些相似的习惯、瞬间的动摇，在江酥的眼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必了。”
江栀晚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目光掠过苏婉苍白的脸，掠过江酥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最后落在那条被攥得变了形的项链上——月亮吊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既然江酥喜欢，就留给她吧。”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不需要。”
说完，她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们，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的月光刚好照进来，清辉落在地板上，像一层薄薄的霜。苏婉说月亮能照路，可此刻这月光却冷得刺骨，把她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都照得烟消云散。
苏婉抱着还在抽泣的江酥，看着江栀晚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倔强。她想说点什么，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可怀里的江酥哭得越来越凶，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们走了。”她拉着江酥，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咔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哭声和道歉。江栀晚依旧站在窗边，直到走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没有哭，也没有哽咽，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皮肤的地方，是那半块玉佩。玉石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反而让她觉得清醒——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哪怕血缘还在，哪怕记忆尚存，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慈善晚宴那天，江栀晚穿了件简单的黑色长裙，脖子上空空的。江酥则穿着粉色的公主裙，脖子上的月亮项链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亲昵地挽着苏婉的胳膊，接受着众人的夸赞。
“江太太真有福气，女儿这么漂亮。”
“这月亮项链真别致，一看就是宝贝。”
苏婉笑着道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江栀晚。她独自站在香槟塔旁，指尖捏着酒杯，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疏离，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苏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是那条旧项链，而是某个被她遗忘在时光里的、真正需要月亮照亮前路的孩子。
而江栀晚看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的三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涩的甜。
她想，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期待那束迟到了十七年的月光。
毕竟，有些黑暗，只能自己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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