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的医务室，与其说是看病的地方，不如说更像是学生逃避无聊课程、或者装病回家的中转站。
老校医王大夫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药柜里常年只有过期板蓝根和褪色的红药水紫药水。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窗外疯长的栀子花在夏日午后散发出的、甜得发腻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隐隐作呕的独特氛围。
周还坐在那张铺着泛黄塑料布的检查床边，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渗进来。
左脚悬空，脚踝处那一片被碘伏粗暴涂抹开的棕黄色，在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狼狈。
火辣辣的痛感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刚才在楼梯转角处那狼狈的一跤——以及那让她分神、继而踩空的真正原因：主席台上那个挺拔如竹的身影和透过扩音喇叭传来的、清越沉稳的嗓音。
就在十分钟前，升旗仪式刚结束，人流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教学楼。
周还夹在人群中，脑子里还在回响着谢停舟那句“我们都是掌舵的舟子”。
她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那个蓝白校服的背影，目光掠过无数肩膀，心不在焉地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脚尖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松动的地砖，也许是别人匆忙的脚步——重心瞬间失衡。
她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手掌本能地撑向粗糙的水泥地面，火辣辣的摩擦感传来，脚踝也传来一阵钻心的扭痛。
周围的同学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投来几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便又随着人流继续向前移动。
没人停下扶她一把。周还忍着疼，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手掌破了皮，渗着血丝，左脚踝更是疼得不敢用力。
她跛着脚，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独自挪向了那个永远散发着陈旧消毒水和栀子花甜腻气味的、位于一楼角落的医务室。
意料之中，王大夫的座位空着。周还熟门熟路地找到碘伏和棉签，笨拙地给自己涂药。药水刺激着伤口，疼得她直抽冷气，棕黄色的液体还弄脏了校服裤脚。
就在她对着那卷怎么也撕不开包装的无菌纱布较劲时，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
蝉鸣声浪般涌进敞开的窗户，混合着消毒水和栀子花的甜腻气味，更加令人窒息。周还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猛地抬头。
谢停舟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异常专业的黑色硬壳急救箱。
他似乎也没料到里面有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狼狈的脚踝和沾满碘伏的手，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了然。
他走进来，反手带上门，隔绝了部分走廊的喧嚣。
没有多余的询问，他径直走到周还面前，微弓着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镜片。
周还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书本和实验室的干净气息。
“我来。”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那团乱麻似的纱布。
周还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看着他熟练地打开自己带来的黑色急救箱——那箱子内部井然有序，无菌敷料、不同型号的绷带、小巧的医用器械一应俱全，和周遭医务室简陋陈旧的药柜形成了鲜明讽刺的对比——拿出新的棉签，沾上更温和的碘伏溶液，替换掉她胡乱涂抹的那片狼藉。
他的手法和竹林里给小狗“春生”包扎时一样，稳得不像个学生。
棉签头轻轻擦过伤口边缘，带走渗出的血丝，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刺痛和紧随其后的冰凉。周还下意识缩了一下腿。
“别动。”
他左手几根手指虚虚搭在她小腿侧面，稳住她的动作。那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周还浑身不自在，耳根的热度又悄悄爬了上来。
她只能死死盯着他校服领口下露出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锁骨，和自己那只狼狈的、此刻在他专业手法下显得更加“不堪入目”的脚。
“疼？”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清亮，直接撞进她躲闪的视线里。
周还慌忙摇头，声音有点干：“不、不疼。”
心里却暗骂自己没用，这点疼算什么？比起家里父亲酒后摔碎的碗碟划破手臂，比起母亲病痛时压抑的呻吟，这点皮肉之苦简直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这么丢脸？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没再追问，低下头，精准地拿出那卷新的无菌纱布和一把闪着银光、看起来就锋利无比的小巧医用剪刀。
剪刀在他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
“小伤口，没伤到韧带，但最好固定一下，免得你走路再蹭到。”他剪下一段纱布，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学校医务室的东西太基础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解释，声音在安静的医务室里格外清晰，“自己备了点。”这话语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现状的无奈和对专业的执着。
周还这才注意到，他打开的急救箱里，除了常规的红药水紫药水，还有独立包装的无菌敷料、不同型号的绷带、甚至还有几支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整整齐齐码放着，俨然一个小型急救站。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干净利落。纱布绕过她的脚踝，力道适中，既不会太松失去固定作用，也不会紧到压迫血管。
他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擦过她脚踝侧面的皮肤，带来一阵羽毛拂过般的痒意。周还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一点微小的接触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震得她几乎听不见窗外的蝉鸣。
“好了。”他剪断多余的纱布，用医用胶带固定好末端。动作结束，他直起身，顺手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怎么弄的？”
“呃……下楼梯，踩空了。”周还含糊地说，眼神飘向窗外浓绿的树影。总不能说是偷看他国旗下演讲走神才踩空的吧？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他转身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仔细地冲洗双手。
水流哗哗作响，他修长的手指在清澈的水流下搓揉着，指关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侧脸投下清晰的轮廓，水珠顺着他微屈的指节滴落。
周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双手。就是这双手，在竹林里温柔地托起小狗受伤的腿，就是这双手，此刻稳如磐石地为她处理伤口，也是这双手，在国旗下沉稳地扶着话筒，说着关于生命之舟的掌舵。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开来，混杂着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医院走廊里，那个袖子沾着碘酒的身影，似乎和眼前这个人，在某个瞬间重叠了。
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抽了张纸巾擦干。走回床边，他从急救箱的角落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防水创可贴，撕开包装，递给她。“回去洗澡前贴上这个，别沾水。”
周还接过那枚小小的、印着淡蓝色小花的创可贴，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又是一阵细微的电流感。“谢……谢谢。”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不客气。”
他收拾好那个专业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急救箱，合上盖子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异常清晰，像某种宣告的终结。他拎起箱子，转身走向门口，步伐干脆利落，蓝白校服的衣角在沉闷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微澜。
周还的心悬在半空，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喉头莫名发紧，仿佛被那消毒水味扼住了呼吸。他就要这样走了？像一阵偶然路过的风。
然而，就在他即将融入门外那片刺眼白光的瞬间，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成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剪影，投在医务室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边缘虚化，仿佛随时会消散。
周还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屏住了呼吸。
他转过身来。
逆着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两点锐利而冰冷的光，穿透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药水气味的空气，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撕开了她此刻刻意维持的平静，将她心底翻涌的、混杂着羞赧、好奇和一丝莫名恐慌的局促不安，暴露无遗。
“周还。”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比竹林里那次清晰百倍，清冽、平稳，如同山涧清泉叩击卵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感。
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清晰地吐出，像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一刻，周还恍惚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他这样念出来，仿佛被赋予了一种沉甸甸的、难以挣脱的重量。
“以后小心点。”
话音落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解释。他干脆地转身，身影毫不犹豫地投入门外那片炫目的白光之中，蓝白校服的身影被强光吞噬，只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轮廓。
医务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蝉鸣和刺目阳光，也将他身上那股干净而冷冽的气息彻底带走。
只剩下消毒水和栀子花甜腻的混合气味，重新沉沉地压了下来，包裹着周还。
她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脚踝上那圈被包扎得干净利落的纱布，以及手心里那枚印着淡蓝色小花的、薄薄的防水创可贴。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递过来时，那一点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宣告着漫长盛夏的酷烈。
周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涂满碘伏、此刻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的脚趾。
那句“以后小心点”，像一句轻飘飘的叮嘱，又像一个沉甸甸的谶言，在她空落落的心房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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