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沈清梧独自推开地窖厚重的木门。潮湿的霉味夹杂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手中的烛火剧烈晃动,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缓步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踏在回忆的碎片上。
角落里那口檀木匣子静静躺着,匣盖上的雕花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的指尖抚过那些纹路,忽然在右下角触到一丝异样——那里的木楔松动了。
烛光下,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笺。"裴砚亲启"四个字力透纸背,刺得她眼眶发烫。那是父亲临终前颤抖的手笔,字迹潦草却字字泣血,诉说着被构陷的真相。信纸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指印,像是染了血。
这封本该直达天听的密信,封泥完好无损。
沈清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信纸险些从指间滑落。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那本积满灰尘的账册。忽然,某页上一行小字闯入眼帘:"景和十二年三月,军饷三十万两,拨付李太傅府。"
李太傅。裴砚的启蒙恩师,当年唯一能在先帝面前为他说话的人。
"啪"的一声,账册被她重重合上。御书房里裴砚那句"朕仍护你周全"在耳边炸响,原来所谓的"周全",竟是这般模样。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林骁肩头落满雪花,压低声音道:"将军,属下亲眼看见春枝的兄长夤夜出宫,是陛下密诏。"
沈清梧手中的青瓷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纹。她弯腰去拾碎片,锋利的瓷边割破指尖,鲜血滴在账册上,她却浑然不觉。原来这些时日裴砚疏远春党,不过是要保全最后的情面。
她将密信重新压回匣底,上面覆着父亲那件染血的战甲。取出白绫裹住佩剑,按朝廷律例贴上封条。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恍惚间又回到大婚那日,镜中那个凤冠霞帔的少女。
当年那把火烧嫁衣的烈焰,终究还是焚尽了最后一点真心。
窗外的风雪愈发猛烈,她系紧大氅,转身踏入风雪之中。
御书房内,裴砚手中的朱笔悬在北境舆图上,一滴朱砂晕染开来,像极了未干的血迹。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他抬头望去,正对上窗外那双冰冷的眼睛。
是她。
沈清梧立在雪中,大氅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目光却比这冬夜更冷。
裴砚推开窗棂,只见雪地上一行脚印蜿蜒至黑暗深处。案上的地图无风自动,露出下面压着的半阙《山河赋》——那是沈清梧当年亲手所书,字迹清秀如旧。
"愿以山河为聘,许你盛世千秋。"
他轻声念出这句誓言,声音消散在风雪中。如今山河依旧,当年许誓之人却已形同陌路。
当沈清梧踏进御书房时,裴砚正伏案批阅奏折。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臣有要事禀奏。"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裴砚终于搁下朱笔,抬眼的瞬间瞳孔微缩。烛光下,沈清梧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
她从袖中取出那封泛黄的信笺,轻轻放在御案上:"陛下可还认得此物?"
裴砚的目光落在信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从何处得来?"
"家父的遗物中。"沈清梧的指尖点在信笺上,"当年他弥留之际,托心腹送入宫中。可惜,陛下连拆都未拆。"
一阵沉默。烛花爆响,在两人之间炸开细碎的火星。
"朕以为......"裴砚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不过是求情之辞。"
"所以连看都不愿看一眼?"沈清梧突然笑了,那笑声让裴砚心头一颤,"裴砚,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你是不是也从未拆阅?"
裴砚猛地站起身,龙袍袖口扫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奏折上洇开,像极了多年前那场大雨中,祠堂前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清梧......"他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腕,却被她侧身避开。
"陛下。"沈清梧后退半步,从袖中又取出一本账册,"景和十二年三月,三十万两军饷转入李太傅名下。此事,您可知情?"
裴砚的脸色彻底变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臣只想要个答案。"沈清梧逼近一步,眼中寒芒乍现,"您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刻意包庇?"
"放肆!"裴砚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叮当作响。但当他看清沈清梧眼中的决绝时,语气又软了下来,"朕这么做,是为了......"
"为了大局?"沈清梧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就像当年您娶春枝是为了大局?就像您一次次欺骗我也是为了大局?"
裴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您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沈清梧的声音轻得像雪落,"不是背叛,而是被当成傻子一样戏弄。您暗中召见春氏族人,您力保春家旧部,您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派人监视朕?"裴砚眼中闪过一丝惊怒。
沈清梧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厉:"监视?裴砚,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这朝堂上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还需要我亲自出手吗?"
她转身走向殿门,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站住!"裴砚厉声喝道,"你要去哪?"
沈清梧停在门槛处,却不回头:"明日早朝,臣自会当众呈上这些证据。陛下不妨猜猜,满朝文武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殿外风雪呼啸,卷着碎雪扑进门槛。裴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风雪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少女提着灯笼在宫门外等他,鼻尖冻得通红。
翌日五更,太极殿前已聚集了满朝文武。当沈清梧一身素白官服出现时,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阶之下。
"臣有本奏。"
龙椅上的裴砚面色阴沉:"讲。"
沈清梧从袖中取出账册与密信,双手呈上:"此乃户部贪墨军饷的铁证,涉及三十万两白银去向。臣恳请陛下彻查,还阵亡将士一个公道。"
朝堂上一片哗然。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有人已经认出那账册的样式,正是先帝年间户部专用的蓝皮簿。
裴砚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他在沈清梧面前站定,声音压得极低:"非要闹到这般地步?"
沈清梧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从您撕毁婚约那日起,就该料到有今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雨夜,祠堂前的火光中,她烧毁嫁衣时说:"我沈清梧从此不欠裴家分毫。"
如今,该讨的债,一分都不能少。
殿外风雪更急了,刮得窗棂呜呜作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