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风雪裹挟着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早朝大殿外,百官踩着半尺厚的积雪鱼贯而入,貂裘下藏着按捺不住的窃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又消散无踪。
"听说了吗?沈大人今日要递折子......" "嘘——小声些,户部那边早传遍了......"
话音未落,朱漆宫门"吱呀"一声洞开。沈清梧踏雪而来,绛红官袍在素白天地间格外醒目。她步履沉稳,裙裾扫过青石阶上未化的薄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炭盆里火星迸裂的噼啪声。
老臣们纷纷垂首,年轻官员则难掩好奇。兵部侍郎站在最末排,攥着牙牌的手指节发白。半月前御书房外那个决绝的背影,与此刻重叠得分毫不差。
殿内金砖映着炭火忽明忽暗,裴砚端坐龙椅,广袖拂过案头时碰倒了茶盏。青瓷碎裂声惊得小太监慌忙跪地,他却只盯着殿门方向——她竟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
林骁隐在廊柱阴影中,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户部尚书手中的奏折已被揉出褶皱,纸页边角卷曲发皱。
"臣沈清梧,有要事启奏。"
清冷嗓音如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满殿目光齐刷刷投向御阶前那抹绛红。她怀中密信高举,纸页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隐约露出"白银"二字。
裴砚缓缓起身,玄色龙袍扫过玉阶:"讲。"
"此乃户部尚书亲笔。"沈清梧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记录景和十二年三十万两军饷去向,请陛下明察。"
殿内顿时哗然。
户部尚书踉跄出列:"陛下明鉴!此信绝非......"
"住口。"裴砚抬手,目光却未离开沈清梧,"你都查清了?"
"是。"她答得干脆,"今日特来讨个说法。"
四目相对,风雪拍打窗棂声格外清晰。裴砚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你觉得,朕会应允?"
"不劳陛下费心。"沈清梧向前一步,"臣自己来取。"
这话似重锤砸在殿心。裴砚笑容凝滞,伸手取过密信。指尖触及封皮时忽觉异样——纸页微潮,似浸过冷汗。
他猛地抬头。
"陛下可还记得家父临终手书?"沈清梧声调陡然拔高,"那封信,您连拆都未拆!"
满殿死寂。
金砖映出裴砚绷紧的下颌。喉间忽如哽住,恍惚又见那夜御书房外,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她一刀刀刻在他心头的伤。
"放肆!"裴砚拍案而起,香炉灰烬簌簌而落,"来人!将沈......"
"陛下。"李太傅突然出列,苍老声音不紧不慢,"证据确凿,三思而行。"
空气骤然凝滞。
裴砚垂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沈清梧,你太过了。"
"过?"沈清梧冷笑,"陛下所为,才当真令人心寒。"
满殿倒吸凉气。
裴砚瞳孔骤缩:"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沈清梧缓步踏上御阶,木屐叩击金砖声声入耳,"陛下暗中召见春氏族人,私下保全春家旧部,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殿角瓷器落地脆响。春枝旧党中有人踉跄后退,撞翻香炉。
"够了!"裴砚霍然起身,龙袍带翻茶盏。滚水泼在绣金袖口,他却恍若未觉,"沈清梧,你......"
话音未落,殿门洞开。林骁疾步而入,手中密信墨迹犹新:"春府搜得,春氏与北境往来铁证。"
春枝旧党三人同时跪地:"陛下明鉴!臣等冤枉......"
"住口!"裴砚怒喝,眼中震惊难掩。目光在林骁与沈清梧之间游移,忽然觉得这座承载二十年记忆的金銮殿,陌生得可怕。
沈清梧静静看他,眼角微微发涩。往事如潮——祠堂外冲天火光,御书房里那句"护你周全",昨夜他念"山河为聘"时,唇角那抹怀念的笑。
原来他早在她之前,就戴上了帝王的面具。
"陛下。"她轻唤,声音似雪落,"您已无路可退。"
绛红官袍扫过炭盆,带起零星火星。林骁侧身让路,目送她踏入漫天风雪。
殿内死寂。
良久,裴砚颓然跌坐。玄袖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红绳——及冠那年,她亲手系上的玉佩犹在。
窗外风雪更急,铜铃叮咚。有人听见帝王呢喃,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清梧,当真......再无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