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偏殿外,风雪肆虐。
檐下冰凌垂挂如剑,在呼啸北风中叮当作响。沈清梧推开厚重的殿门,肩头积雪簌簌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开几处深色水痕。她未曾解下那身绛红官袍,衣袂扫过门槛时,带进一缕刺骨寒意。
殿内火盆将熄,残存的炭火在铜盆里明明灭灭,映得她身影在斑驳墙面上摇曳不定。角落里蛛网轻颤,积尘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扬起,在斜照进来的雪光中漂浮。
她缓步走到案几前,指尖抚过一角焦痕。那是数月前初返京城那夜,独坐此处时失手打翻烛台所留。烛泪早已凝固成琥珀色的印记,像极了那年祠堂外,她亲手烧毁嫁衣时滴落的泪。
记忆如窗外肆虐的风雪,呼啸着扑面而来。
那时她刚从北境浴血归来,铠甲未卸便直奔这冷宫偏殿。尚不知朝堂风云变幻,更不知要面对怎样的滔天巨浪。如今呢?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目光落在案上两封泛黄的信笺上。
左侧那封是父亲临终前颤抖着手写就的,字迹苍劲如松,力透纸背。右侧那封则封皮完好,"砚"字墨色犹新,却是裴砚从未拆阅的旧信。她伸手欲取,却在触及信封的瞬间僵住。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最终只是轻轻摩挲着那道未启的封痕——火漆上的龙纹依旧清晰可辨。
风雪声中,檐角铜铃轻响。她猛然回神,才惊觉殿内寒意已浸透骨髓。案上烛泪不知何时又添新痕,原来自己竟在此伫立了整整一个时辰。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林骁提着羊角灯笼走了进来,靴底沾着的新雪在青砖上留下湿痕。他站在门槛处,灯笼暖光映出她单薄的背影。欲言又止数次,最终只是默默将灯笼放在案角。火光跃动,为冰冷的殿宇添了几分生气。
"如今局势已明,"他声音低沉如闷雷,"您为何还要自苦?"
沈清梧冷笑一声,绛红官袍在转身时划出凌厉弧度:"自苦?我倒要问,究竟是谁在自欺欺人?"
林骁按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玄铁护腕映着火光。这些年,他看着她从北境尸山血海中杀出重围,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也看着她强忍心痛时咬破的唇角。此刻灯笼光晕里,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比刀剑更令人刺痛。
"末将以为......"喉结滚动,他终是开口,"您该比谁都明白。"
沈清梧缓缓转身,眸中痛楚与决绝如冰火交织,更多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那是及冠礼时她亲手为裴砚系上的。彼时少年帝王笑意清朗,在满园春色中接过香囊的模样,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有些事,"她声音轻若飘雪,却字字千钧,"不是明白与否的问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上"山河永固"的刻痕,"而是......放不放得下。"
林骁沉默。殿外风雪更急,铜铃在狂风中发出凌乱的哀鸣。他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纸页翻动的轻响,像极了那年北境战场上,被利箭穿透的旌旗在风中猎猎。
忽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宫人低眉顺目地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进来,匣上雕着并蒂莲纹,却已蒙尘。放在案几上后便躬身退下,全程未发一言。
沈清梧望着那匣子,良久未动。指尖在匣盖停留的瞬间,忽然想起那年裴砚生辰,她也是这般捧着礼匣,在御花园中等了整整一日。最终等来的,是他携春枝共赏牡丹的消息。
"咔嗒"一声轻响,匣锁弹开。陈旧檀香混着风雪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眼眶发热。最上层,一件边角磨损的"平安"香囊静静躺着——那年暮春,她躲在沈府西苑的海棠花架下,就着穿过花叶的斑驳阳光,一针一线缝了整整三日。
指尖抚过细密针脚,忽觉掌心发烫。这小小香囊竟重若千钧,压着这些年的爱恨痴缠。那些深夜独坐时的期盼,那些听闻婚讯时的天崩地裂,那些强撑尊严时的肝肠寸断,此刻都化作尖锐的痛楚,从指尖直刺心底。
蓦地起身,几步至将熄的火盆前。火焰舔舐香囊边角时,她轻声道:"这一世,终究是错付了。"
"平安"二字在火中蜷曲焦黑,化作飞灰。一缕青烟盘旋而上,在梁间缠绕不散,似在诉说着不甘。
殿外,林骁望着窗棂透出的火光。多年前祠堂外,她焚毁嫁衣时,也是这般决绝背影。那时烈焰映红半边天空,今日这簇小小的火苗,却烧尽了最后一丝执念。
"将军。"
李长踏雪而来,苍老面容上覆着薄霜。手中密报墨迹犹新,在风雪中散发着淡淡松烟香。
"北境急报,藩王已举兵南下,连破三关。"老人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春氏暗通西疆,边关守将倒戈。"将密报递上时,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时机已至。"
林骁接过密报,望向殿内。沈清梧立于余烬前,背影笔直如出鞘利剑。火光将她影子投在墙上,竟比真人还要高大几分。
"备马。"
她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清冷如冰下暗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骁与李长对视一眼。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而年轻将领的眸中,则是毫不掩饰的敬重。
沈清梧转身走向殿门,手指拂过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这个轻柔的动作,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披上了新的战甲。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在火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传令三军,"她推开殿门的瞬间,风雪呼啸而入,吹散了她最后一句话,"即刻出征。"
踏入风雪中的那一刻,她仰首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却有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她眉间。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不必再为往事所困,可以去做真正该做的事了。
身后偏殿内,最后一星火光在风雪中熄灭。青烟散尽时,过往情愫,至此烟消。
而殿外校场上,战马嘶鸣,铁甲铿锵。黑底金字的沈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一如当年她率军出征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