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推开书房门时,铜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站在门槛前没动,任由夜风卷着檐角残雪扑进来,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这间书房五年没开过。父亲被赐死那日,她抱着他最后留下的兵符在这里坐到天明,后来再没踏进来半步。此刻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当年散落在地上的玉佩碎片。
她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案角那道刀痕。那是她十八岁生辰那天,父亲教她用剑时留下的。当时他说:"清梧要记住,剑是死物,心才是活的。"现在想来,这句话倒像句讽刺。
烛火在铜盏里跳了跳。沈清梧从怀中取出锦囊,血诏残片与裴砚的信并排躺在案上。她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直到指节发白才伸手拆开。
"若你读此信,便是我错得彻底。"
开篇这几个字写得潦草,像是急就章。沈清梧喉头一紧,继续往下看:
"你烧嫁衣那日,我在御书房听见火舌舔舐木梁的声音。我想冲出去拦你,可母后的人已经守住宫门。他们说你是沈家最后的筹码,必须留在宫里当质子......"
烛芯突然爆开一朵火星,照亮她眼底泛起的水光。
"这些年我常想,若当年你执意带兵出征,是否就不会落到今日境地?可每次看到你统军征战的捷报,我又庆幸你终究没有困在深宫......"
纸面洇开一小片暗痕。沈清梧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落下来,砸在"庆幸"二字上,把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一团。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骁。他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又恰到好处地保持距离。
"你也看过这封信?"她声音沙哑。
林骁站在阴影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布料摩擦的声响——是他摇头的动作。
"不,"他终于开口,"但我知道它该被交到你手里。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
沈清梧冷笑一声,手指捏着信纸边缘来回折了几次:"你怕我看它?怕我心软?"
"怕你更痛。"
三个字说得轻,却比窗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冷。沈清梧忽然觉得累,往后靠在椅背上。伤口渗出的血渍在素色衣襟上晕开,像朵将谢的梅花。
这时帐帘又被掀开一道缝,李长捧着个油纸包走进来。他看见案上的信,神色微变,还是把纸包放在桌上。
"拼接出来的帛书残片。"他解释道,"有令尊的笔迹。"
沈清梧的手悬在半空。她慢慢展开纸片,一眼就认出父亲的字迹——那是在无数战报与奏折上见过的遒劲笔锋。
"沈家掌兵必生祸乱......臣请削其女兵权......"
每个字都像把刀,把她最后一点侥幸砍得粉碎。她抬头看李长,目光冷得能结冰:"你早就知道?"
老臣垂下眼睑:"是。你还小,我们不想让你背负太多。"
"所以你们背着我决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声音陡然拔高,"连他......"咬住后槽牙才没让"父亲"二字出口,"连他都不信我能守住沈家军?"
李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身退出书房时,脚步比来时沉重许多。
烛火在沉默中渐弱。沈清梧把两封信塞回锦囊,起身去取墙角的木箱。箱子很沉,拖拽时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掀开盖子,陈年旧物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翻到箱底时,手指触到个硬物。沈清梧抽出来一看,是块断成两截的虎符——沈家军印的另一半。她记得父亲临终前还握着它,说等她回来就把兵权正式交给她。
断口处有暗红痕迹,不知是血还是锈迹。
"你打算怎么办?"林骁突然开口。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动问话。
沈清梧握着虎符的手收紧:"你说呢?"
"按你的本心。"他向前走了一步,月光勾勒出他脸上新添的疤痕,"不是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转过身看他。烛光在他背后投下狭长的影子,像要把整个书房吞没。两人之间隔着五步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沈清梧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气,"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往前走,其实不过是在重复他们的路。父亲不信我能掌兵,裴砚不信我值得被护,你们不信我承受得住......"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急促的敲门声,混着雪粒拍打窗棂的簌簌声。
"姑娘!"亲卫的声音透着慌乱,"城南发现敌军踪迹!"
沈清梧看向林骁。后者已经解开外袍搭扣,露出里面的软甲。他接过她手里的虎符,顺手将披风甩在她肩上。
"先办正事。"他说,"剩下的,等回来再说。"
沈清梧点点头,把锦囊重新系回腰间。铜扣扣合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案头昏睡的烛火。最后一抹火苗挣扎着跳了两下,终于熄灭。
屋外寒风呼啸,她裹紧披风跨出门槛。雪地上映着惨白的月光,照得前方的路清晰可见。林骁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像往常一样保持着那个不会显得逾矩的距离。
但这一次,沈清梧突然停下脚步。
"林骁。"她没回头,"你说得对。有些事,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身后传来衣袂轻响,是他在躬身行礼。沈清梧继续往前走,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风雪中,她终于看清了这条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