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蹲在冷宫废院的焦土间,指尖轻触半截残帛。那布料边缘已碳化发脆,却仍能看清起首的"沈"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不知是仓促所致,还是执笔人已力竭。
林骁立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娘娘当真……不再信陛下了?"
沈清梧的手指微微一顿。她缓缓收起残帛起身,声音冷得像檐角凝冻的冰凌:"你何时学会多嘴了。"
林骁噤声,默默跟随。他心知沈清梧在回避——自御书房出来后,她绝口不提裴砚,可越是沉默,越显在意。
穿过断壁残垣时,沈清梧忽然驻足。眼前是冷宫最偏僻的角落,火势在此肆虐最甚,整面墙都已坍塌。她走近几步,拨开瓦砾,指尖触到一块硬物。
是半块玉佩,沾满灰烬。她认得——这是裴砚的贴身之物,当年订亲时,他曾亲手为她系在腰间。
林骁也看见了。他欲言又止,终究默默退后一步。
沈清梧弯腰拾起玉佩,握在掌心,指节泛白。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将玉佩塞入袖中。
"走。"她转身,"去太后旧宅。"
西郊的宅院门庭斑驳,推门时扬起陈年积尘。沈清梧踏入正厅,霉腐气息扑面而来。她蹙眉抬手,示意林骁戒备。
"娘娘,此处未必安全。"
"无妨。"沈清梧淡淡道,"我倒要看看,她还藏了些什么。"
她缓步走向内堂,每一步都落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细微声响。厅堂中央的老旧木案积满尘埃,唯独中间有一圈清晰的圆印——显然近日有人动过。
林骁手按剑柄,警觉四顾。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分明。
沈清梧的目光落在东侧屏风上。那屏风已褪色,画中女子依稀可辨,竟是太后年少时的模样。她上前轻推,屏风"吱呀"后倒,露出暗格入口。
"果然。"她冷笑一声,率先踏入。
暗格狭小,仅容一人站立,四壁石砖砌就,地上铺着干草。角落里有只木箱,盖子紧闭。
沈清梧抬脚踢开箱盖。满箱纸张中,最上方那张泛黄绢帛格外刺眼——朱批墨迹鲜红如血,赫然写着:
诛九族。
她呼吸一滞,颤抖着手拿起绢帛,目光死死锁在落款处:
沈家相国沈文昭。
她身形微晃,林骁急忙扶住:"娘娘?"
沈清梧不答,只死死盯着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血里。她终于明白——当年沈家被抄,并非太后一手策划,而是出自父亲亲笔!
这不是构陷,是自绝。
她猛地攥紧绢帛,指节泛白,指甲深陷掌心。牙关紧咬,强忍眼眶酸涩,喉头却已哽住。
林骁察觉异样,低声问:"娘娘,这……可是真的?"
沈清梧抬眸,眼神冷如淬冰:"你觉得呢?"
林骁默然。他原以为沈清梧这些年浴血前行,是为洗刷冤屈、为父报仇、为沈家翻案。如今看来,或许她父亲当年……并非全然无辜。
沈清梧缓缓折起绢帛,纳入怀中。转身离去时步伐依旧稳健,声音却寒彻骨:"此事,不得外传。"
林骁垂首:"属下明白。"
沈清梧驻足回眸:"你真明白?"
林骁沉默片刻,郑重道:"属下明白,娘娘需要时间。"
沈清梧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地窖。风雪又起,她立在宅门前,远望京城模糊轮廓,心头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夜深人静,沈清梧独坐书房,手中仍攥着那张绢帛。烛火摇曳,映得她神情明灭不定。
她缓缓展开绢帛,"诛九族"三字如刀剜心。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教她习字,一笔一划极尽耐心。那时他说:"清梧,世道艰险,将来若为相,必当慎之又慎。"
她曾问:"若遇昏君,该当如何?"
父亲沉吟良久,答:"忠臣,死则死矣。"
她当年不解,如今方懂。
原来父亲早料到今日,甚至……亲手写下这纸诛书。
她忽然笑了,苦涩而讥诮。
"忠臣,死则死矣……"
指尖轻抚那三个字,她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宁死不屈,为何甘愿让沈家满门赴死。
因为他深知,自己犯下的罪,不配苟活。
可她呢?
她这一生,究竟为何而战?
次日清晨,沈清梧召见李长。
屏风隔开内外,她端坐案前,神色平静如常。
"娘娘。"李长拱手,"可有所获?"
沈清梧抬眸:"太后旧宅地窖中,确有发现。"
李长微怔:"是何物?"
"一份朱批。"沈清梧语速缓慢,"出自先父之手。"
李长神色骤变:"娘娘是说……"
"我父亲,亲手写下'诛九族'三字。"沈清梧直视着他,"也就是说,沈家当年被抄,非太后逼迫,而是……奉天子诏。"
李长久久无言,半晌方低声道:"娘娘作何打算?"
沈清梧垂眸,指尖轻抚案角:"暂不呈报。"
李长欲言又止,终是颔首:"老臣明白。"
沈清梧起身行至窗边,望着窗外飘雪,声轻如絮:"让裴砚继续猜忌太后罢。让他以为,这一切皆是她的手笔。"
李长望着她背影,心下恻然。他知沈清梧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一旦真相大白,她将失去所有。
不仅是权位,还有半生坚守的信念。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裴砚立于暗格前,手中握着另一块碎玉——昨日沈清梧遗落的,他一直未敢归还。
他垂首凝视玉佩,目光复杂。本想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太后旧宅地窖,此刻却忽然不敢问了。
春枝兄长悄步而入:"娘娘已带人搜查城南。"
裴砚默然颔首。他将玉佩仔细收好,行至案前,提笔在空白黄绫上写下"废后诏书"四字。
却终究没有落印。
搁笔望窗外,风雪迷蒙,一如他此刻心境。
不知沈清梧可还会归来。
更不知自己,是否还配得上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