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叫卖声已经此起彼伏。裴砚与沈清梧并肩走在青石板上,布鞋底沾了露水,走起来有些湿滑。
"客官,新蒸的炊饼!"有个半大的小子挎着竹篮凑近,篮子里白汽腾腾。
裴砚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小子接过钱,用油纸包了两个炊饼,眼睛亮晶晶的:"客官是外地来的?"
沈清梧接过炊饼,笑而不语。那饼还烫手,散发着朴素的面香。
转过街角,是个书肆。门面不大,里头却挤满了青衫学子。掌柜的正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明明就是'民为重',怎会是'君为重'?"
裴砚在门外驻足。只见掌柜的举着本《孟子》,手指点着书页:"你看这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再明白不过!"
有个学子不服:"可朱子注解说..."
"朱子也是人!"掌柜的打断他,"读书人要会自己思量!"
沈清梧轻轻碰了碰裴砚的手肘。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
"这位先生说得在理。"裴砚忽然开口。
满屋子的目光都投过来。掌柜的打量他片刻,笑道:"客官也读《孟子》?"
"略读过。"裴砚走到书架前,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书页,"只是不知,这'民为贵'要如何践行。"
掌柜的来了兴致,拉着他到里间喝茶。茶是粗茶,碗是土碗,裴砚却喝得认真。
"不瞒客官,"掌柜的压低声,"前日官府来收税,我据理力争,竟真给免了三成。"
裴砚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
"新皇登基,风气到底不同了。"掌柜的叹道,"只盼这新政能长久。"
从书肆出来,日头已升高。裴砚一路沉默,直到看见路边的施粥棚。
那是处破败的祠堂前,几个妇人正忙着给排队的百姓盛粥。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竟是张尚书。
老臣挽着袖子,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他小心地扶着一位老妪在石阶上坐下,又递上半块炊饼。
"老人家慢用。"
裴砚站在原地,看着老臣佝偻的背影在施粥棚前来回忙碌。三朝元老,此刻像个最寻常的乡绅。
"陛下..."沈清梧轻声唤他。
裴砚摇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们最后停在一处织坊前。织机声咔嗒作响,里头的女工个个埋首劳作。有个小姑娘偷偷抬眼,正对上沈清梧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去。
"一天要织多少?"沈清梧问管事的。
"三尺。"管事的指着墙上的木牌,"少一寸扣十文钱。"
裴砚望向那些苍白的手指,在经纬间飞快穿梭。有个女工咳嗽得厉害,却不敢停手。
回宫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宫门开启时,裴砚忽然道:"朕记得,宫中用度里,每年采买的锦缎不下万匹。"
沈清梧点头:"尚衣局昨日还来请示新季的料子。"
"全部停了吧。"裴砚望着宫道上跪迎的內侍,"传旨,削减宫中用度三成,省下的银子...设女学堂。"
翌日早朝,这道旨意掀起轩然大波。老臣们跪了一地,都说祖宗规制不可轻改。
裴砚静静听完,忽然问:"众卿可知,一匹锦缎要织多久?"
朝堂上一片寂静。
"要十日。"他自问自答,"织女十日的辛劳,只够朕做件常服。"
他起身,目光扫过众臣:"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省下的银子,三成设学堂,三成建医馆,四成补贴织户。"
有老臣还要再谏,裴砚已拂袖而去。
当晚,裴砚在御书房待到深夜。沈清梧推门进来时,见他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
"朕今日才知道,"他指着地图上的京畿一带,"光是京城,就有织坊三百余家,织工近万人。"
烛火跳动,映着他紧蹙的眉头。
沈清梧将茶放在案上:"陛下可想听听织女的故事?"
她讲起白日里在织坊遇见的小姑娘。那孩子才十二岁,因为织坏了一匹锦缎,被扣了半月工钱。
"她说,最大的心愿是识字。"沈清梧轻声道,"能看懂自己织的花样叫什么名字。"
裴砚沉默良久,忽然提笔疾书。那是一道新的旨意:凡工坊工匠,每日可习字一个时辰,工钱照发。
旨意传出宫墙时,已是黎明。裴砚与沈清梧再次登上宫墙,望着渐渐苏醒的京城。
"陛下可知,"沈清梧忽然道,"那卖胡饼的老掌柜,供出了两个秀才。"
晨光中,第一缕炊烟正从东市升起。
裴砚望着那袅袅青烟,轻声道:"这江山,原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垒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