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三天。
第一天,他盯着天花板,数清了墙角蛛网的八条腿;第二天,他把所有家具挪到房间中央,试图用空旷感驱散“被注视”的错觉;第三天,他蹲在604门口,透过猫眼观察楼道——王大爷的拖鞋声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像某种精准的计时器,而其他住户的脚步声永远急促,仿佛急于逃离这栋楼。
第四天清晨,陈逸在玄关的鞋柜里发现半盒火柴。
红色纸壳已经褪成灰白,盒底压着一行模糊的字:“7月15日,忌动西墙。”字迹是钢笔写的,墨水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捏着火柴盒的手开始发抖。7月15日是鬼节,这他知道,但“忌动西墙”是什么意思?他猛地转头看向卧室——那面总发出异响的墙,恰好是朝西的。
“小陈,要出门?”王大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拎着菜篮,袋子里的青菜蔫头耷脑,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沾着机油。
陈逸下意识把火柴盒塞进裤兜:“啊,去买点东西。王大爷,您知道这楼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王大爷的脚步顿了顿,菜叶在篮里晃出细碎的响声。他抬头看陈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出过事?没有的事。就是老楼嘛,住久了总有些旧毛病。”他伸手碰了碰楼道里的声控灯,暖黄的光“啪”地亮起,照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小陈,你要是嫌闷,下楼跟我下下棋?我新买了副象棋。”
陈逸看着他堆起的假笑,喉咙发紧。王大爷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处有暗褐色的斑点,像是被什么东西抓挠过。他想起昨晚床底传来的拖拽声,那声音里分明带着潮湿的黏腻,像极了……血。
“不了,王大爷,我还有事。”陈逸匆匆点头,逃也似的冲下楼。
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沿着街道往便利店走,路过一家旧书店时,橱窗里一本泛黄的《云城老城区志》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推开门,霉味混着纸张的清香涌出来,老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太太,正伏在柜台打盹。
“要这本?”老太太头也不抬,手指敲了敲那本《老城区志》。
陈逸翻开扉页,1998年的版本,纸页已经脆得像蝉翼。他快速翻到“永安楼”所在的“福兴里”章节,指尖停在一段褪色的批注上:“福兴里7号楼(永安楼)建于1987年,原为市纺织厂职工宿舍。1993年夏,604室住户离奇失踪,警方调查无果,房屋自此空置十年……”
“小伙子,看什么呢?”老太太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楼邪性得很。九几年的时候,604住了个女画家,画得可好了,后来突然就没影儿了。有人说她画了不该画的东西,有人说她被墙里的东西勾走了……”她压低声音,“去年有个小年轻租进去,搬出来时说半夜听见墙里有人哭,哭的是‘放我出去’……”
陈逸的后颈泛起凉意。女画家?失踪?墙里的哭声?这些词像拼图碎片,在他脑海里咔嗒咔嗒地拼接。他摸出手机,翻到租房合同——房东的名字是“李淑兰”,联系电话是个空号。
“那……现在604的房东是谁?”他问。
老太太摇摇头:“李淑兰早搬走了,房子现在是她侄子管,说是要卖,可没人敢买。你要是租的那里……”她突然攥住陈逸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晚上别往西墙上泼水,别敲墙,更别……”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松开手后退两步,“我去拿眼镜。”
陈逸揉着手腕,掌心还留着老人皮肤的冰凉。他低头看向《老城区志》,在“1993年夏”那行字下面,有一行更小的字,被水渍晕开了大半:“死者姓名:林默,女,27岁,纺织厂美术组……”
“叮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大爷发来的消息:“小陈,晚上回来吃饭不?我煮了你爱吃的酸笋炒肉。”
陈逸盯着屏幕上的字,胃里一阵翻涌。酸笋炒肉?他从未和王大爷提过自己爱吃酸笋。
他退出聊天界面,鬼使神差地点开相册,翻到搬家那天拍的照片——604的钥匙插在门锁上,金属表面泛着暗红的锈迹。他放大照片,突然发现钥匙齿痕的缝隙里,嵌着半枚指甲盖大小的碎屑,颜色发黑,像是……干了的血。
傍晚六点,陈逸站在604门口。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听见“咔嗒”一声——不是锁舌转动的声音,而是某种更细微的、类似骨节错位的轻响。
门开的刹那,一股腥甜的气息涌出来。
陈逸僵在原地。那是比第一晚更浓烈的味道,混着霉味和铁锈味,像有人把生肉埋在墙角发酵了半个月。他摸出手机开手电筒,光束扫过客厅,最后落在卧室的西墙上。
那面墙的霉斑更重了,原本只是零星的暗红,此刻竟连成了片,像被人用蘸了血的刷子狠狠刷过。而在霉斑中间,隐约能看见几道抓痕——不是普通的划痕,是指甲深深抠进墙皮留下的痕迹,最深的一道里,似乎还卡着半片碎指甲,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哒……”
声音从墙里传来。
这次不是敲击,是清晰的、指甲刮过砖石的“沙沙”声,一下,两下,像是在数数。
陈逸的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束乱晃。他看见墙根的地板缝里渗出液体,暗红色的,顺着踢脚线的缝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
“小陈?”
王大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陈逸猛地回头,看见老人拎着保温桶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可他的眼睛——陈逸看清了,老人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眼白里布满血丝,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
“饭……快凉了。”王大爷一步步走进来,保温桶放在茶几上,盖子“咔嗒”一声弹开。
陈逸后退两步,后腰抵上了冰凉的餐桌。他看见保温桶里飘出热气,混着酸笋的酸腐味,可那气味里,分明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王大爷,您……”
“吃吧。”王大爷坐在他对面,手指敲了敲保温桶,“你最近瘦了,得补补。”
陈逸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上。那双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处的暗褐色斑点变成了青紫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食了养分。他想起旧书店老板的话——“去年有个小年轻搬出来,说半夜听见墙里有人哭”——而王大爷,这个守了永安楼几十年的管理员,他的手背上,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抓痕?
墙里的声音越来越响。
“沙沙……沙沙……”
陈逸盯着西墙上的抓痕,突然想起《老城区志》里那个被水渍晕开的名字:林默,27岁,纺织厂美术组……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租下了604,听见了墙里的声音,然后……
“小陈?”王大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怎么不吃?”
陈逸低头,看见自己的碗里盛着白米饭,上面铺着几片酸笋,可酸笋的缝隙里,竟混着几缕暗红色的丝——像是肉丝,又像是……头发。
他胃里翻江倒海,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
“你……你要去哪儿?”王大爷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指甲刮过玻璃,“你不许走!这房子的租客,从来没……”
“从来没活着走出去过,是吗?”陈逸吼道。
他抓起玄关的钥匙和手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楼道里的声控灯在他跑动时忽明忽暗,王大爷的脚步声从身后追来,拖沓而沉重,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不是拖鞋,是……
是床单摩擦地面的声音。
陈逸冲下楼梯,在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苍白的脸:“小伙子,去哪儿?”
“派出所。”他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大爷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回来吧。”
陈逸盯着屏幕,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开《老城区志》,找到1993年那页,用手机拍了张照。照片里,“林默”的名字旁边,有一行更小的批注,他之前没注意到:“纺织厂美术组,擅长水彩,失踪前正在创作《墙中少女》系列。”
出租车驶过街角的报刊亭,陈逸瞥见墙上的旧报纸海报——“1993年7月16日,福兴里7号楼发生离奇事件,警方封锁现场三日,未发现任何线索”。
而在海报下方,今日的本地新闻标题刺得他眼睛生疼:《福兴里拆迁延期,居民称“永安楼深夜异响频发”》。
陈逸掏出那半盒火柴,盒底的字迹在水汽里变得清晰:“7月15日,忌动西墙;7月16日,墙会哭。”
今天,是8月6日。
距离7月15日,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天。
而他的日历上,7月15日的位置,不知何时被画了一个血红色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