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劫（十一）

范闲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他沉默着，没有否认，也无需否认。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卷宗翻阅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陈萍萍缓缓转动轮椅，那张布满岁月沟壑、仿佛永远古井无波的脸，正对着范闲。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探针，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范闲苍白的脸、被汗水浸透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衣衫、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疲惫和一丝……近乎偏执的余烬。

轮椅的轮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碾过冰冷的地面。陈萍萍缓缓地、一寸寸地靠近，最终停在范闲面前一步之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悲凉。

“值得吗？” 陈萍萍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范闲的心头，“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皇子？一个……陛下的弃子？”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的扶手，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范闲疲惫的躯壳，试图攫取他灵魂深处的答案。

范闲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残留着彻夜未眠的憔悴和强行催谷真气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像两块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黑曜石。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鉴查院厚重的墙壁，落回了范府那间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卧房。眼前浮现出那张依旧苍白、却已褪去死气的脸，还有那只在昏迷中，曾死死攥住他衣角的、冰凉的手。

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初春悄然消融的薄冰，在范闲的唇角无声地晕开。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庆幸，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近乎温柔的暖意。

“弃子？”范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这世上，谁不是棋子？”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陈萍萍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眼神坦荡而平静，没有丝毫闪躲：“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一颗好棋，就这么被随手废掉。仅此而已。”

陈萍萍沉默了。他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范闲。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市井喧嚣。许久，轮椅的轮轴再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陈萍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重新面向了那扇透进微光的窗户。他佝偻的背影对着范闲，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

“好棋……” 老人极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里。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阻拦。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座骤然崩塌又归于死寂的山峦，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默许。

范闲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背影，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出了鉴查院那扇沉重的门，重新投入了外面喧嚣而刺眼的日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