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绕新枝（三）

范闲说到做到。他并未频繁造访，但每隔十天半月，总会在某个深夜或清晨，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静园。有时带来一些澹州特有的食材药材，有时是几本新出的闲书杂记，有时甚至只是一小包花种。

他从不提朝堂之事，也不刻意嘘寒问暖。他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园丁，来了就围着那株葡萄藤忙活：松松土，浇浇水，修剪掉彻底枯死的枝桠。偶尔，他会带来一小截从别处寻来的、看着更有生机的葡萄藤枝条，尝试嫁接。

李承泽起初只是冷眼旁观。但渐渐地，他会靠在廊柱上，目光随着范闲的动作移动。看着那双翻云覆雨、执掌监察院重权的手，沾满泥土，小心翼翼地侍弄着那株卑微的植物，这种感觉异常诡异又……莫名地让他烦躁的心绪稍稍平静。

范闲带来的书，李承泽也看了。从游记到农书，甚至还有几本基础的医理。文字成了他囚笼里唯一的消遣和与外界微弱的联系。范闲带来的药材，他虽不主动服用，但在费介定期来诊脉调整方子后，内监煎好的药，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直接倒掉。

那包花种，在范闲某次来松土时，被李承泽用眼神示意，撒在了葡萄藤旁边的空地上。

静园的守卫，从上到下都对此保持了诡异的沉默。范闲的进出畅通无阻，仿佛他拥有某种无形的特权。这自然源于庆帝的默许。庆帝对范闲此举的态度暧昧不明，既不支持，也不阻止，如同在观察一场有趣的实验。范闲深知其中风险，但他更清楚，若没有这点默许，他根本无法靠近静园半步。他将这视为一个机会。

变化发生在初夏的一个傍晚。范闲来时，发现李承泽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廊下，而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医书，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颗范闲上次带来的新鲜葡萄（这成了范闲每次的“标配”礼物）。

“《伤寒杂病论》？”范闲走近，看了一眼书页。

李承泽抬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被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困惑取代：“这句‘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疼痛……’后面这个方子里的几味药性，似乎与前面论述的机理有些相悖？”他指着书页上一处，语气是纯粹的求知欲，褪去了往日的讥讽和疏离。

范闲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李承泽会主动开口，问的还是医理。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沉吟片刻：“此处争议自古有之。张仲景此方重在解表散寒，以麻黄为君，但其性烈。后世医家如孙思邈，认为在无汗发热、津液未伤时可用，但若病人本虚或已有化热伤津迹象，用此方则需谨慎，或加扶正之品，或减其峻烈。你觉矛盾，或许是因为此书写于战乱饥馑年代，所遇病人体质多实，而后世所见病证更为复杂。”

他深入浅出地解释着，结合了一些现代医学的病理生理观念。李承泽听得极其专注，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属于智者的光芒。他时而点头，时而追问，两人围绕着这个医案，竟不知不觉讨论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暮色四合，范闲才惊觉时间流逝。他看着李承泽在暮光中依旧苍白的脸，却因专注讨论而焕发出微弱生气的样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分。

“没想到，你对医道也颇有涉猎。”李承泽放下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略知皮毛。”范闲笑了笑，目光扫过石桌，“看来今天的葡萄，殿下是忘了吃了？”桌上那串葡萄，一颗未动。

李承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随即捻起一颗，慢慢地剥开皮，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优雅：“习惯了。”他将晶莹的果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拂动了那株葡萄藤上新抽出的、嫩绿的枝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一刻，没有皇子，没有提司，没有仇恨，也没有算计。只有两个同样聪明绝顶的人，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因为一株藤蔓、一本医书和一串葡萄，暂时放下了沉重的过往。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联结，在无声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