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的冬,格外肃杀。寒风卷着冰粒子,抽打在抱月楼精致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又固执的声响,仿佛无数窥伺的眼。楼内暖融如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缠绕着酒气脂粉,几乎要将人溺毙。范闲的手指搭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指尖残留着方才发力将它掷向李承泽时,那木质传导过来的微弱震颤。他看着几步开外那个刚刚被他“手滑”轮椅惊扰,此刻正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的二皇子,对方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浅淡的青影。
“范大人好身手,”李承泽终于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底却无甚笑意,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潭,“这轮椅,莫不是也想效仿本王,尝尝腿脚不便的滋味?”他语带讥诮,目光扫过范闲的腿,又落回自己面前案几上那盘紫得发黑的西域葡萄上。他伸出两根修长却略显嶙峋的手指,捻起一颗,也不剥皮,随意丢入口中,缓慢地咀嚼,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是甘甜果肉,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葡萄汁液在他苍白的唇边染上一抹突兀的艳紫,像凝固的血。
范闲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目睹李承泽咽下葡萄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冲动狠狠拨动。眼前这个人的姿态——那种刻意为之的、带着颓靡和自毁意味的优雅,那赤足盘坐、脚踝伶仃踩在柔软锦垫上的样子,甚至那吞咽葡萄时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精准地捅进他记忆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锁孔。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澹州悬崖边,那个面对滔天巨浪,明知不可为而偏要纵身一跃的自己。同样的孤绝,同样的……令人心头发堵。这该死的熟悉感,如同附骨之疽,源自那无法斩断的血脉,更源自灵魂深处某种不期然的共鸣。
席间暗流汹涌。太子李承乾故作敦厚的劝酒,林婉儿担忧而欲言又止的眼神,叶灵儿警惕地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范闲的视线只牢牢锁着李承泽。每一次推杯换盏,每一次言笑晏晏的机锋,范闲的动作都迅捷如电,指尖微不可察地弹动,无色无味的粉末悄然融入李承泽面前的酒液、汤羹,甚至他再次捻起的葡萄表皮。这不是即兴的恶作剧,而是陈萍萍那本厚厚毒经里记载的古老配方——“碎玉”。数种本身无害之物,唯有在特定顺序、特定时辰内接连入体,才会在某个临界点骤然引爆,摧毁心脉,状若急症猝死。时机、剂量、目标入口的顺序,范闲在心中默算过千百遍,精密如一台杀戮机器。
“殿下,”范闲忽然举杯,隔着氤氲的菜肴热气,目光沉沉地投向李承泽,“这一杯,敬京都。”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席间所有嘈杂。敬京都的尔虞我诈,敬这囚禁了你我、名为天潢贵胄的金丝牢笼。
李承泽举杯的动作顿了一瞬。猫儿般的琥珀色眼瞳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唇角那抹习惯性的讽笑似乎也凝滞了片刻,随即化开,变得更深,也更冷。“敬京都?”他轻轻重复,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好。敬它的……高墙。”他仰头,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几乎是酒液滑入喉管的刹那,李承泽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抹残留在他唇边的、混着葡萄汁液的酒渍,颜色骤然加深,由紫转褐,再变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一声压抑不住的呛咳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殷红的血点溅落在他素白的锦袍前襟,迅速洇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红梅。他支撑身体的手臂剧烈颤抖,案几上的杯盘被带倒,叮当碎裂一地。他抬起头,脸色是骇人的金纸色,额角青筋暴凸,大口大口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牙齿,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