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6）

北齐边陲小镇“黑石驿”，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茫茫雪原上的顽石。低矮的土坯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厚重的茅草屋顶被积雪压得低垂。镇子唯一的街道被来往的牲口蹄子和简陋雪橇压得泥泞不堪，冻结后又形成一道道狰狞的冰棱沟壑。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便、劣质烧酒和柴烟混合的浑浊气味，与南庆京都的脂粉香和茶韵有着云泥之别。

镇东头那间最不起眼的车马店后院柴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味，混杂着柴薪的土腥气。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漏风的窗棂边摇曳，将两个沉默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范闲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面前的小泥炉上煨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深褐色的药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他专注地盯着药罐，手中一把小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控制着火候。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额角一道被树枝刮破的新鲜血痕已经结痂，更添了几分粗粝感。

角落的干草堆上，李承泽裹着一床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厚棉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闭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忍受某种不适。那双曾习惯于踩在波斯绒毯上的脚，此刻被厚厚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旧布条层层包裹着，臃肿不堪，像两个巨大的粽子。范闲那件厚皮袄依旧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连日强行赶路，加之冻伤初愈，他的身体到底没能扛住，在抵达黑石驿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昏沉了整整两天两夜。范闲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碎银子，冒险去镇上唯一的药铺抓了药。

药汁的苦涩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范闲熄了炉火，用一块破布垫着，将滚烫的陶罐端起，小心翼翼地将浓黑的药汁倒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他端着碗走到草铺边，蹲下身。

“喝药。”声音平淡无波。

李承泽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因为高热而蒙着一层水汽，少了平日的锐利和算计，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迷茫的脆弱。他看了一眼范闲手中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黑乎乎药汁，眉头拧得更紧，下意识地偏过头，嘴唇抿成一条抗拒的直线。那神情，竟与当初在南庆宫中面对不喜的膳食时，如出一辙。

范闲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某个角落莫名被触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他端着碗没动，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冻疮入骨，寒气侵肺。这药再苦，也比不上雪地里冻掉脚趾头，或者咳到半夜里呕血来得难受。殿下是聪明人。”他顿了顿，补充道，“银子只够抓三副。浪费了，你就自己扛。”

李承泽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慢慢转回头，视线落在范闲额角那道新鲜的痂上，又缓缓移向他端着药碗、指节同样因寒冷而有些发红的手。一丝复杂的光在他眼底飞快掠过，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疲惫。他不再抗拒，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姿态，撑起上半身，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