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那日的天色,是一种被宫墙碾碎了的、沉甸甸的灰。云压得很低,缝隙里漏下的光不是亮的,反而像陈旧金属上的冷斑,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琉璃瓦和更冰冷的青石砖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万籁俱寂后、连叹息都嫌嘈杂的死寂,只有风偶尔穿过空荡的殿阁,发出幽微如呜咽的声响。
这寂静被一阵突兀的、撕裂一切的脚步声撞破。
身影如一道黑色的疾电,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虚掩的、象征着无尽衰败与终结的殿门。范闲来了,衣袂挟着宫外凛冽的风和一路奔袭激起的尘埃,发丝微乱,胸膛在急促的呼吸下明显起伏。他的目光如淬火的刀,瞬间就钉死在殿内唯一的人影身上。
李承泽。
他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华贵的亲王常服,绯色底,金线绣着蟠龙,只是那龙此刻失了精气神,盘踞在将颓的躯壳上。他斜倚在软榻里,周遭是散落的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对着面前小几上那杯酒出神。那酒杯极小,白玉质地,在他苍白得过分的指间把玩,更衬得那指尖毫无血色,像某种冷玉的雕琢。
范闲闯进来的动静太大,他却连眼皮都未曾撩起一下,仿佛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直到范闲冲到榻前,阴影笼罩下来,呼吸几乎喷到他脸上,李承泽才极慢、极慢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竟漾开一丝极淡、极古怪的笑意。不是欣喜,不是解脱,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近乎缥缈的、玩味的了然。
“殿下且慢——”范闲的声音绷得极紧,带着喘息未定的颤音,伸手便要夺那酒杯。
李承泽的手腕却轻巧地一缩,避开了。他的动作看起来舒缓,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偏偏让范闲志在必得的一抓落了空。范闲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小范大人……”李承泽开口,声线是一如既往的微哑,像名贵的丝绸被不经意地撕开一道口子,此刻却浸染了一种异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来得真是巧。”
他微微向前倾身,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冰凉的指尖竟轻轻点上了范闲的胸膛,正中心口的位置。隔着几层衣料,范闲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指尖上附着的、来自黄泉深处的寒意。
“这酒,”李承泽的眼波流转,那点古怪的笑意氤氲开来,几乎称得上“潋滟”二字,美得惊心动魄,也毒得钻心蚀骨,“名唤‘同归’。”
他感受着指尖下范闲那颗心脏骤然加速的、沉重有力的搏动,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和探究:“滋味想必不错。我若饮了,顷刻便死。你呢……”
那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透过皮肉,直接触碰那滚烫跳跃的生命核心。
“……要么,陪我一起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又缓慢,像毒蛇吐信,带着湿冷的甜腥气,“要么,陪我一起死。”
他歪了歪头,用一种欣赏绝世诗篇或罕见戏剧的神情,凝视着范闲瞬间剧变的脸色:“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