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范闲最后看到的，是李承泽那双终于不再平静无波、而是写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

以及，殿外闻声闯入的、影影绰绰的惊慌人影。

毒名“同归”，果然不虚。并非即刻夺命，而是将两条性命以最痛苦的方式短暂捆绑，一同拖向深渊边缘，逼着生死在毫厘之间做拉锯。

整整三日。

太医院灯火彻夜不熄，官服皱巴巴的老院正数次瘫软在殿外。数不尽的珍稀药材、霸道内力、诡异毒血被灌入、注入、渡入那两具时而冰冷如尸、时而滚烫如烙的身体。

范闲是在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脏腑隐隐残留的绞痛中恢复意识的。眼皮重若千斤，费力睁开，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明黄色的、绣着繁复龙纹的帐幔顶子。不是他熟悉的范府，也不是监察院的风格。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隔壁一张并排放置的软榻上，李承泽安静地躺着，脸色比他身下的软枕还要白上几分，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呼吸微弱，但规律。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脆弱的光影，长睫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似乎察觉到注视，或是本就睡得不安稳，李承泽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也缓缓睁开。

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了一瞬。没有了往日针锋相对的机锋，也没有了毒发时的疯狂与惊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极度虚弱，和一种……无处遁形的、赤裸裸的茫然。

李承泽先移开了视线，望向帐顶，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听不清：“……疯子。”

范闲没应声。他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看着那明显清减了许多的侧脸轮廓，心里沉沉的，像压着那块未碎的玉杯，也压着那杯名为“同归”的酒。

宫变在即，暗流汹涌。他们这两枚重伤的棋子，被庆帝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圈禁在了这深宫一隅，美其名曰“静养”。

日子变成了一种黏稠而诡异的缓流。

多数时候，两人各自躺着，无言。汤药一天三次被准时送来，极苦，范闲每次都是一口闷下，眉头都不皱。李承泽则喝得极其缓慢，每一次吞咽都像是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喝完总要含一颗蜜饯，半晌不说话。

偶尔，范闲能下床走动了，会在殿内慢慢踱步。李承泽大多时候仍是躺着看书，只是那书页常常许久不翻动一页。

有时，范闲会突然开口，或许是评一句李承泽正在看的书，或许是说起监察院旧案某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或许是提起儋州的海风和京都完全不一样。

李承泽起初并不搭腔，只当是耳旁风。后来，或许是被这日复一日的沉闷逼得久了，或许是被范闲那种固执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所扰，偶尔会极其简短地回上一两个字。

“谬论。”

“无聊。”

“是吗。”

范闲也不在意。他像是耐心极好的猎人，又像是纯粹在打发这被困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