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次宫人送来的点心里，有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范闲拿起一颗，却没吃，在指间慢慢捻着。

李承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葡萄上，又极快地移开，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范闲看见了，走过去，将那颗葡萄递到他眼前。

李承泽抬眸看他，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没毒。”范闲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试试？”

李承泽静默了片刻，终究是慢慢伸出手，接了过去。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范闲的掌心，很凉。

他看着掌心的葡萄，看了很久，才极小口地咬了下去。汁水在他苍白的唇上染上一点微弱的湿意。

范闲没再看他，转身走开，继续踱他的步。只是眼角余光里，那碟葡萄，后来少了几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窗外的海棠开了又谢，蝉鸣起了又落。

他们依旧很少深入交谈，但那种紧绷的、你死我活的敌意，在那杯“同归”和这漫长禁锢的消磨下，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氛围。像两只伤痕累累的野兽，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舔舐着各自的伤口，保持着距离，却又奇异地能感知到对方最细微的呼吸变化。

有时夜深，伤处疼得睡不着，能听到隔壁榻上同样压抑着的、翻身的细微声响。

范闲知道，有些东西，和那杯毒酒一起，被他们咽了下去，融进了血脉里，再也吐不出来了。它成了他们之间一道永久的、疼痛的链接，一个无法回避的共谋。

而宫墙之外，风暴正在积聚。庆帝的棋盘上，杀招已隐隐显现。

直到一个深夜，洪竹悄无声息地潜入，带来了陈萍萍垂危、宫闱即将锁闭的消息。

范闲猛地坐起身，牵动了旧伤，一阵剧烈的咳嗽。隔壁榻上，李承泽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望过来，眸光清亮锐利，毫无睡意。

时机到了。或者说，屠刀已经落下。

范闲看向洪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按第二套方案做。告诉老王，我要内库工坊这三日所有的硝石产出，一点不剩，全部运抵……十岳街废库。”

洪竹呼吸一窒，脸色发白，但还是重重点头，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殿内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

范闲坐在榻上，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有力的搏动声，也能听到隔壁那道几乎不存在的气息。

良久，黑暗中传来李承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喟叹：“……你要烧了这座城吗？”

范闲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下了榻，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以及更远处皇城中心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幽深莫测的灯火。

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夜光下显得冷硬。

“殿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黑暗，“你说，陛下此刻……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