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殿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黑暗，“你说，陛下此刻……在想什么？”

李承泽在榻上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范闲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在问李承泽，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这沉沉压顶的命运。

“他在想，棋子是否听话。他在想，棋盘是否干净。”范闲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在想，一把火，能不能烧掉所有不该有的心思和不该活的人。”

他转过身，面向李承泽榻铺的方向，尽管黑暗中其实看不清彼此。

“但他忘了，”范闲的声音里终于渗进一丝极淡的、却锋利无比的东西，“火，不仅能毁灭。”

“也能照亮。”

“……”李承泽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好好待着。”范闲说完这句，不再多言。他迅速换上来时的那身夜行衣，动作间牵动内腑，带来细密的疼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殿门，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李承泽依旧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殿内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那山雨欲来的死寂。他睁着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场即将燃起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大火。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宫变之夜，血流盈阶。范闲以伤弱之躯，携着内库最新制成的、超越时代的“神兵”，如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插入了风暴最核心。火光冲天而起，不是焚烧街巷，而是照亮了阴谋与铁血，映红了京都的半边天，也彻底烧断了那根牵引了所有人命运的、名为陛下意志的线。

旧帝在漫天火光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看着自己经营一生的权柄如沙塔般崩塌，眸中最后的光彩湮灭，归于死寂的灰败。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最终却成了棋局上最彻底的输家，连性命都成了新朝祭旗的牺牲。或许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在思索，究竟是哪一步算错，养出了范闲这等怪物，又纵容了李承泽这杯看似醇美实则穿肠的毒酒。

大局初定，血腥未洗。范闲拥着李承泽，一步步踏上那至高御阶。脚下冰冷坚硬的玉石，曾被无数野心与枯骨浸染。李承泽的身体在繁重冕服下轻得惊人，微微发着抖，不知是虚弱，是寒冷，还是对这泼天权柄骤然加身的本能恐惧。范闲的手臂稳如磐石，半是支撑，半是挟制，不容他后退半分。

御极之初，百废待兴，亦百孽待除。龙椅冰冷硌人，奏章堆积如山，每一道目光都藏着审视与算计。李承泽坐在那广阔得令人心慌的宝座上，常常觉得窒息。旧日势力如百足之虫，虽死不僵，试探与反扑从未停止。每一次下旨，每一次决断，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他习惯性地竖起尖刺，用怀疑揣度一切。夜里惊梦，冷汗涔涔，指尖下意识去摸索枕下——那里空空如也，再无诗卷，亦无短刃。只有无边无际的、名为“天下”的重压。

范闲就在不远处。他不住宫内，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有时是御书房议政到深夜，他会命人送来一碗温热的、恰好能驱散寒气的羹汤；有时是面对老臣绵里藏针的刁难，他会轻描淡写几句，将杀机化于无形；有时，仅仅是李承泽站在宫檐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出神时，他会无声地出现，陪他站上一会儿。

一种沉默的护卫，一种无言的支撑。但他从不越界，从不替李承泽做决定，只是在他快要被阴影吞噬时，递过一盏灯，或者，干脆利落地斩断伸过来的黑手。

李承泽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像习惯殿内某根不可或缺的梁柱。心底那根紧绷的、关于怀疑的弦，却从未真正松动。他依赖，却又无法全然依赖；他试图去信，过往的一切又如鬼魅般缠绕不休。这种撕扯，比日理万机的疲惫更耗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