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深,御花园的海棠早已凋尽,只剩下嶙峋枝干。案上的奏疏总算批阅殆尽,宫人被屏退,殿内一时只剩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李承泽卸了力,毫无仪态地伏在范闲膝头。冕旒早已取下,墨发散落下来,衬得后颈一段皮肤白得脆弱。他半阖着眼,呼吸悠长,似乎快要睡着。
范闲没有动,一手随意地搭在他略显单薄的背上,另一只手从旁边小几的玉盘里,拈起一颗饱满深紫的葡萄。指尖微力,薄皮破裂,深红近黑的汁液瞬间涌出,浸染了他修长的指,黏腻、鲜红,带着甜腥气,蜿蜒滴落,在明黄色的衣袍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痕迹。
像极了三年前那杯毒酒的颜色,也像极了宫变之夜泼洒的鲜血。
寂静中,李承泽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倦极了的缥缈,像梦呓:“当年……若你真选了死路……”
话未说尽,余音散在温暖的空气里,却浸透了无尽的后怕与一种深不见底的虚妄。倘若当年范闲夺杯不及,或饮下后未能撑过那三日蚀骨焚心之痛,如今这龙椅冷暖、这千秋重担、这无边孤寂,又该由谁承受?抑或,这南庆江山早已换了人间?
范闲捏着那颗破碎葡萄的动作顿住了。
汁液仍在他指间缓慢滴落。
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后颈和散落的发丝,脆弱得不堪一击。三年的殚精竭虑、隐忍谋划,似乎并未真正驱散盘踞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寒冰与孤鬼。
良久,范闲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更深沉的东西。
他抬起沾满葡萄汁液的手,那暗红的颜色在他指尖淋漓如血,映着烛火,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妖异。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手,目光依旧落在李承泽身上,声音平静得出奇,每个字却都沉得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块:
“殿下,”他说,“我从来只选最难的路。”
指尖的红汁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比如,”他顿了顿,空气仿佛随之凝滞,“教你学会信人。”
伏在他膝上的身体猛地一僵。
李承泽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仿佛连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了。只有搭在范闲衣袍上的、那只属于帝王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攥紧了一丝布料。
殿外秋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更衬得殿内死寂无声。烛火跳跃了一下,将两人重叠的身影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拉长、晃动,扭曲成一片模糊而纠缠的图案。
范闲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暗红的汁液一滴、一滴,从自己指尖坠落。
如同某种缓慢的审判,或者,一场无声的献祭。
那殷红如血的葡萄汁液,最后一滴,自范闲指尖垂落,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无声地没入厚密的地毯纤维,留下一个深暗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痕。
余下的,只在他指间残留着黏腻的触感和惊心的色泽。
伏在他膝上的李承泽,身体那一下剧烈的僵硬之后,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静止。仿佛连血脉都在那一刻被冻结,呼吸被掐断在喉咙深处。只有那只无意识攥紧了范闲膝头衣料的手,指节绷得死白,透露出其主人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惊天动地的海啸。
范闲的话语,太轻,又太重。像一把沉寂三年终于淬火出鞘的薄刃,精准无比地挑开了层层裹缠的华美锦缎,露出内里从未愈合、甚至化脓溃烂的旧创。不是指责,胜似指责;不是表白,比任何直白的表白更具穿透力。
教他学会信人。
这世间最难的,不是弑君,不是造反,不是在那杯名为“同归”的毒酒前抢下一线生机。而是让一个在阴谋倾轧中泡大、看惯人心鬼蜮、连枕边清风都疑为刀锋的人,去学会“信任”这两个字。
范闲选的就是这条路。一条几乎看不到光亮、遍布荆棘、可能耗尽一生也徒劳无功的路。
时间在熏香与烛火交织的暖融空气里凝固、板结。每一粒微尘的浮动都变得清晰可闻。
良久,久到范疑几乎以为李承泽是否就这样僵死过去,或是干脆昏睡不曾听清,才感到膝头上的重量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李承泽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颈椎都已锈蚀的滞涩,抬了起来。
他没有完全起身,依旧半伏着,只是仰起了脸。散落的墨发滑向两侧,露出整张面孔。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是一种透明的白,像初雪覆过的薄瓷。烛光在那片白上投下柔和的晕,却照不进那双骤然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眼睛里,没有了平日或慵懒、或讥诮、或冰冷的神采,也没有了方才恍惚间的倦怠缥缈。它们像是骤然间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只剩下最原始的、黑沉沉的洞窟,映着跳动的烛火,却反射不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专注,牢牢锁着范闲的脸。
他的目光从范闲的眼睛,慢慢移到他沾满葡萄汁液的手上,那暗红的颜色似乎灼伤了他的视线,让他眼睫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移回范闲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唇瓣干涩,起合之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范闲读懂了那口型。
是一个无声的:“……什么?”
不是没听清,是不敢置信,是不能理解,是这短短一句话里所蕴含的庞大到可怕的信息与重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预设与心防,让他思维停滞,只能发出最本能、最茫然的诘问。
范闲没有重复。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骤然空洞又骤然被无数情绪撕扯着的眼睛。他知道李承泽听清了,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缓缓抬起那只干净的手,没有试图去擦拭另一只手上的淋漓汁液,而是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度,落在了李承泽的头顶。
发丝冰凉柔顺,透过掌心传来细微的战栗。
这个动作不含狎昵,不带抚慰,更像一种确认,一种锚定。
“这条路很难,陛下。”范闲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磨损后的沙哑,却奇异地稳定,“我走得也很累。”
他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按住那战栗,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