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条路很难，陛下。”范闲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磨损后的沙哑，却奇异地稳定，“我走得也很累。”

他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按住那战栗，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收拢。

“但你，”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钉入李承泽的眼眸深处，“不能总是回头去看那杯毒酒。”

“也不能总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穿金裂石的尖锐，“等着我再来夺一次。”

这句话像最后的丧钟，狠狠撞在李承泽的心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尖锐，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挣扎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一直死寂空洞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惊骇、震动、茫然、恐惧、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看穿一切后的羞愤……还有更多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疯狂地涌动、碰撞、撕裂！

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将那深入骨髓的不安、对失去的恐惧、对范闲那复杂难言又无法摆脱的依赖与怀疑，都死死压在帝王威仪的面具之下。他依赖范闲的支撑，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恐惧这支撑何时会撤去，无时无刻不在用各种方式，或明或暗地试探、确认这份支撑的牢固。

他甚至……或许在潜意识里，真的在等。等某一个临界点，等某一次最终的背叛或离去，等范闲像当年夺下那杯毒酒一样，再次用一种激烈到毁灭的方式，来证明某种东西的存在与否。

而现在，范闲将这血淋淋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剥开，摊在他的面前。

“我……”李承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说什么，却只能挤出破碎的单音。那双总是蕴着无尽思绪、足以倾倒众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无措和恐慌。一直紧攥着范闲衣料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松开，无力地垂落，指尖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范闲看着他这般失态，脸上没有任何胜利或得意的神情，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与……哀伤。

他落在李承泽发顶的手向下滑去，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

掌心触及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从范闲的掌心下微弱地漏出来。掌下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刮搔着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和湿意。

范闲一动不动，任由那无声的崩溃在自己掌心下进行。他另一只沾满葡萄汁液的手，垂在身侧，那黏腻的暗红渐渐干涸，变得暗沉。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更大的灯花，映得满室光影摇晃。

许久，掌下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自控的抽噎。

范闲慢慢移开了手掌。

李承泽的眼睛闭着，长睫湿透，黏连在一起，在下眼睑投下浓重的阴影。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他偏过头，将额头抵在范闲的膝头，不再抬起。整个人透出一种彻底筋疲力尽后的虚脱与顺从。

范闲的手指在他发间轻轻梳理了一下，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和。

“葡萄，”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不可闻的笑意，“还要吃吗？”

李承泽抵在他膝上的头颅极轻微地摇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

范闲不再多言。他就这样坐着，一只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生疏却坚持地抚着李承泽的头发。另一只沾着干涸汁液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窗外秋风依旧，殿内烛火温暖。那至高御座在一旁沉默地矗立，冰冷的金玉之上，似乎也终于沾染上了一丝属于人间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长夜漫漫，但最深的寒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微隙。

曙光，或许就在那裂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