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范闲第一次正式见到李承泽，是在流晶河畔的花舫上。彼时春意未浓，河风还裹着料峭寒意，吹得舫边纱幔翻飞不定。那位二皇子半蹲在宽大的椅子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去，指间拈着一粒紫莹莹的葡萄，听见通传，懒懒抬起眼皮。

只一眼，范闲心头便莫名一跳。

那人穿着素雅，五官清秀，气质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甚至倦怠。但范闲看着他，仿佛看着镜中一个模糊的倒影，扭曲，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心悸。三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这人给他的感觉好熟悉；这个人很疲惫，心很疲惫；这个人心思很沉重。

“小范大人？”李承泽开口，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带着点沙哑，像秋日晒暖的猫，“久仰了。坐。”

范闲依言坐下，目光扫过他赤着的双足，足踝纤细，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随意搁在光滑的木质椅面上。一旁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果点，最显眼的就是那盘葡萄。

“殿下好雅兴。”范闲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他知道眼前这人虽一副疏懒模样，却是牛栏街刺杀的幕后主使之一，滕梓荆的血债，有他一份。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李承泽似是看穿他心中冷意，反而笑了笑，将葡萄送入口中，“就像小范大人那首诗写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真是好句。不知全篇可否赐教？”

他念那句诗时，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像是灰烬里未熄的火星，旋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范闲当时未能读懂的东西——并非嘲讽，也非单纯的欣赏，更像是一种在荒漠中独行太久，骤然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的复杂悸动。

范闲敷衍了过去。那日花舫谈话，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机锋暗藏。李承泽言语间试探拉拢，范闲则滴水不漏，警惕防备。他知道这是敌人，一个心思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敌人。

可那丝没由来的熟悉感，以及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在他心中投下的细微涟漪，却像一根刺，轻轻扎进了心里。他甚至有些荒谬地想，若非命运弄人，他们或许真能成为知己。这念头一出，便被他迅速掐灭。滕梓荆的死横亘在那里，这是血仇。

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争斗。抱月楼的风波，城外军方狙杀的惨烈报复，每一次交锋都更激烈，更狠绝。范闲手段强硬，将二皇子在京中的势力一点点拔起，八家将或死或逃。他以为自己看清了李承泽，不过是个野心勃勃、又可怜可悲的皇子，是庆帝推出来给太子磨刀的棋子，却还做着九五至尊的美梦。

直到某次宫宴。彼时李承泽因悬空庙“救驾”之功，刚解了禁足，风头似乎又盛了些。他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朱红衣裳——后来范闲知道那料子叫“云拂罗”，民间戏称“金不换”——招摇过市，与各方人马虚与委蛇，一杯接一杯地饮宴。

酒气氤氲了他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异样的酡红。他端着两杯酒，蹒跚着穿过丝竹管弦，走到范闲面前，眸光水亮，带着醉意，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

“小王还没谢过小范大人的救命之恩。”他笑着，将那杯酒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