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还没谢过小范大人的救命之恩。”他笑着,将那杯酒递过来。
范闲没接:“殿下客气。微臣只是下意识拦阻害人之举,没看清是殿下这般……不怕死的人。”
“看清了你还救吗?”李承泽执意举着杯,身体前倾,灼热的呼吸带着葡萄酿的甜腻酒气扑面而来,“范闲,如果看清是我,你还救吗?”
范闲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案上:“救。我说了,害人之举,我看见了就得拦。”
李承泽踉跄了一下,忽然勾住范闲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云拂罗细腻柔软的触感贴上皮肤,昂贵的木质熏香混着酒气,织成一场醉生梦死的迷梦。他在范闲耳边吃吃地笑,气息温热:“原来如此……小范大人,真是大庆第一好心人呐……”
范闲猛地推开他。李承泽顺势后退,足下虚浮,眼看要栽倒。范闲几乎下意识地又伸手想去拦,最终却硬生生止住,只冷眼看着他自己扶住案角站稳。
那一刻,李承泽眼中的什么东西似乎彻底碎了,散了,只剩下空洞的笑。范闲心头那根刺,却又钻深了几分。他厌恶这种失控的牵扯。
后来,便是大东山之事爆发,京都叛乱。范闲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最后关头,叶重的反水给了李承泽最致命的一击。不仅是实力的摧毁,更是信念的崩塌——原来他自以为的依仗,自始至终都是父皇安排的又一重算计。
叛乱平息,大局已定。范闲找到李承泽时,他正独自坐在昔日王府的花厅里。厅内狼藉,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抄检或偷拿,只剩下那张宽大的椅子还在原处。
李承泽没有逃。他似乎早就知道无处可逃。
他穿着很普通的旧衣,头发松松挽着,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竟还拈着一粒葡萄,只是那葡萄早已干瘪发黑。
他看着范闲走进来,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来了。”他说。
范闲沉默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阴狠狡诈的二皇子,也不再是宫宴上那个艳光逼人、借酒装疯的失势王爷。他只是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年轻人,疲惫到了极致,连恨都没有力气。
“他们都死了,或者走了。”李承泽轻轻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谢必安,范无救……连弘成,也许久不见消息了。”
范闲依旧沉默。他本可以说什么,比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比如“你若肯放手”,但他发现这些话在此刻毫无意义,甚至残忍。
“范闲,”李承泽忽然抬眼看他,那双曾经蕴藏着无数算计和疲惫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可怕,“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像。”
范闲心猛地一缩。
“不是相貌,是这里。”李承泽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很累,都很……孤独。”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荒芜的寂寥:“你信吗?殿前那次,你念‘万径人踪灭’……我懂的。”
范闲怔住。眼前蓦然浮现那夜宫殿辉煌,自己酒意上涌,诗句磅礴而出,满座皆惊。他似乎记得,在念到那句“万径人踪灭”时,众多或震惊或崇拜或嫉恨的面孔里,李承泽那双骤然亮起、仿佛找到同类般激动却又迅速湮灭在更深孤独里的眼神。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是一种怎样的决绝和孤寂?生于帝王家,被至亲父亲当作磨刀石推向兄弟相残的绝路,母族势力单薄,真心朋友寥寥,爱人更是无从谈起。他聪明,所以他痛苦;他敏感,所以他绝望。他的一切算计、狠毒、挣扎,或许都只是想在那无处不在的寒冷中,攫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是证明自己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