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呢?自己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带着截然不同的记忆和灵魂,在这陌生的世间挣扎求存,看似热闹纷呈,知己红颜环绕,可内心深处,何尝不是一座孤岛?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何尝不是自己心境的一丝投射?
这一刻,范闲忽然真正理解了李承泽的悲剧。不仅仅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更是从一个扭曲的棋局开始就注定的牺牲品。庆帝用他磨砺太子,又何尝不是用他、用太子、用所有人来满足自己操控一切的欲望?他们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自己这颗棋子,暂时还有反抗的力量。
“你……”范闲喉咙有些发干。
李承泽却摇摇头,打断了他。他慢慢将那颗干瘪的葡萄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然后,他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无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范闲,”他最后看着范闲,眼神竟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我娘……还有灵儿……拜托了。”
药性发作得极快。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溢出一缕暗色的血,头缓缓歪向一边,靠在椅背上,像是终于疲惫到极点,沉沉睡去。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雪了。
范闲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呼喊。他就那样看着,看着这个和他纠葛半生、让他恨过、警惕过、却也莫名牵动过的“哥哥”,或者说,另一面的自己,走向命定的终局。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葡萄的微酸气息。
李承泽的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当时波澜壮阔的时局中,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便湮没在更大的风浪和后续的琐碎事务中。
庆帝未有太多表示,淑贵妃被悄无声息地送往行宫静养。叶灵儿痛哭一场后,被叶家接回,自此深居简出。京都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位野心勃勃的二皇子。
范闲的生活也依旧忙碌。监察院的公务,内库的账目,与各方势力的周旋,还有家人的陪伴,似乎填满了所有时间。
只是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他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李承泽的一些习惯。比如,偶尔会下意识地蜷在宽大的椅子里,哪怕姿势并不舒服;比如,手边总会放上一碟葡萄,有时无意间拈起一颗,才会怔然片刻;比如,在某些极疲惫的时刻,他会脱掉鞋袜,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或草地上,感受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能让自己更清醒,也更……接近某种虚无的感知。
有一次,他处理公务至深夜,累极伏案小憩。朦胧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慵懒地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猛地惊醒,四周寂静,只有灯火噼啪作响。
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已染上风霜的脸。忽然间,他仿佛在李承泽惯常的疲惫神色里,看到了自己眼底深藏的、如出一辙的倦怠。那一刻,他悚然惊觉,李承泽的影子,正通过这种诡异的方式,在他的生命里延续。
他们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被命运和权谋塑造成不死不休的仇敌。可在那仇恨与争斗之下,掩盖不住的是灵魂深处诡异的共鸣和惺惺相惜。他们都聪明剔透,因而看透虚伪,倍感孤独;他们都身不由己,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前行;他们都渴望真情,却又不得不在算计中一步步失去它。
李承泽是他的一面镜子,照见的是权力倾轧下人性的扭曲与悲凉,是宿命枷锁中无从选择的悲哀。他的一切挣扎、狠戾、放纵、乃至最终的自我了断,都是对这荒诞命运最绝望的控诉。
范闲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夹着雪粒倒灌进来,冰冷刺骨。
万径人踪灭。
他终于彻底懂得了李承泽那一刻的激动。这天地浩大,人世喧嚷,原来灵魂的孤寂,竟能如此相似。
雪落下,无声无息,覆盖了京都的朱墙碧瓦,也覆盖了所有肮脏的阴谋、淋漓的鲜血和无声的叹息。世界一片洁白,纯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范闲举起杯,对着窗外那片寂寥的天地,缓缓洒下。
酒液渗入雪中,不留痕迹。
这一杯,祭李承泽。
祭他那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却终究碎玉沉舟的悲愿。
也祭他们之间,那从未有机会言说、便已彻底湮灭的、复杂无比的血脉羁绊和灵魂共鸣。
雪一直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