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房里烛火摇曳，将两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犹如他们之间永远在明暗之间摇摆的关系。紫檀木案上摆着两杯葡萄酿，深红的酒液在夜光杯里漾出细碎的光。

李承泽拈着杯脚，指尖在琉璃壁上敲出清脆的响。他今日穿着件月白常服，宽袖垂落时露出瘦削的腕骨，像一折就能断的玉竹。

“小范大人深夜造访，总不是专程来品我这新酿的酒吧？”他笑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讥诮又懒散的神气，像猫爪似的在人心上挠。

范闲的目光从对方腕骨移到案上。那里搁着只半开的木匣，隐约可见其中卷册。他知道里面是什么——足以将二皇子一系连根拔起的证据，庆帝亲手布下的诱饵，也是杀局。

“殿下知道我来意。”范闲说。他声音很平，像块浸透了水的沉木，听不出情绪起伏。

李承泽忽然倾身向前。葡萄酒的香气混着他衣襟上的冷梅调漫过来，有一种奇异的侵略性。“父皇让你来拿我的罪证，你便来了。”他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灰的影，“这般听话，倒不像你。”

范闲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暗弩的机括。他知道此刻至少有三位九品高手潜伏在殿外，只要李承泽有异动，便是血溅五步的结局。庆帝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彻底铲除二皇子一系的理由。

可李承泽忽然笑了。他推开酒杯，将木匣彻底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本账册，另有一叠信函，火漆完好。

“拿去吧。”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递一碟糕点，“省得你难做。”

范闲怔住了。他预料过对方的种种反应——愤怒、辩解、甚至鱼死网破的厮杀，独独没有这般…顺从。这不像李承泽，至少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二皇子。

“殿下这是认罪？”范闲问得谨慎。

“认罪？”李承泽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笑得肩头都在颤。他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范闲注意到他袖口露出一截绢帕，上面沾着暗红的酒渍——或者说，是血渍。

等他缓过气，才抬起眼来看范闲。那眼神锐利得惊人，所有的懒散和戏谑都在这一刻褪尽了。

“范闲，你当真以为父皇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声音压得低，像雪落在刃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给我权力，纵容我结党，甚至暗示太子庸懦不堪大任…如今到了该剪除的时候了。”

范闲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他当然知道庆帝的布局，但从未想过李承泽也看得如此分明。

“那你为何不争？”范闲听见自己问，“你经营这么多年，总有后手。”

李承泽的手指抚过卷册边缘，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争？”他轻笑一声，“与天争？与父皇争？还是与你争？”他忽然抬眼直视范闲，“我累了，范闲。日日戴着面具演这出戏，我也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直到看见你，我才想起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