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三月已是草长莺飞。
临水小筑隐在山坳里,推窗便是漫山红梅。李承泽在此住下后,身子竟真一日日好转起来。
范闲每月总会来住几日,有时带着京都消息,有时只是对弈饮酒。两人默契地不谈朝堂,不论旧事,就像寻常故交。
这日范闲来时,见李承泽在院中移植新梅。布衣草鞋,手上沾着泥,倒有几分乡野隐士的模样。
“这些粗活,让下人做便是。”范闲皱眉。
李承泽直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亲手种的,才有趣味。”他打量范闲,“今日倒得闲?”
范闲从马背上卸下两坛酒:“新酿的,尝尝。”
酒是葡萄酿,却添了江南特有的桂花蜜,甜中带涩。李承泽品了一口,挑眉:“不像你的手艺。”
“五竹叔教的。”范闲在他对面坐下,“他说…娘生前爱这个味道。”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吹梅枝,簌簌如雨。
良久,李承泽轻声道:“叶轻眉…我小时候见过她一次。”他目光渺远,“那时她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心思太重,活得太累。”
范闲握杯的手紧了紧。
“现在想想,她没说错。”李承泽笑了笑,“这二十年,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范闲忽然问:“若重来一次,你可还会走这条路?”
李承泽垂眸看着杯中酒液:“范闲,这世间最难买的,就是如果。”他抬眼,“你呢?若重来,可还会跳我这坑?”
范闲没有回答。他只提起酒坛,将两只空杯斟满。
庆历九年的冬天,江南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范闲被政务绊在京都,待赶到小筑时,已是深夜。推开门,见李承泽裹着厚裘坐在炉边,脸色被火光映得微红。
“还以为你不来了。”李承泽语气平淡,眼底却有笑意。
范闲抖落一身寒气:“答应过的。”
炉上温着酒,是那年除夕喝过的口味。两人对坐饮酒,听窗外雪落竹梢。
酒过三巡,李承泽忽然道:“父皇病了。”
范闲动作一顿:“听说了。”
“太子监国,做得如何?”
“一团糟。”范闲抿了口酒,“前日竟想加征江南茶税,被我驳回了。”
李承泽轻笑:“他还是这般…心急。”
范闲望向窗外:“陛下这病,来得蹊跷。”
“是啊。”李承泽语气悠长,“像极了当年对我用的手段。”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庆帝终究是疑了太子,要故技重施。
“你待如何?”李承泽问。
范闲沉默片刻,忽然道:“李承泽,若我现在说,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你信不信?”
李承泽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转动酒杯,久久不语。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点火星。
“范闲,”李承泽终于开口,“你可知当年我为何独独对你手下留情?”
范闲抬眼看他。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人。”李承泽轻笑,“而不是棋子,不是工具,不是皇子。”
他站起身,从内室取出一只木匣。匣中整齐码着信函,纸角已泛黄。
“牛栏街之后的每一次谋划,这里都有记录。”李承泽将木匣推过来,“何时收网,如何收网,皆在你一念之间。”
范闲没有看木匣。他只盯着李承泽的眼睛:“这就是你的答案?”
李承泽笑了。这一次,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范闲,春天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