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晨雾尚未散尽,氤氲的水汽缠绕着临水小筑的白墙黛瓦,檐角滴落的夜露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慢得让人心头发懒。
范闲生物钟极准,天光微亮时便自然醒了。他侧过身,借着透过纱帐的熹微晨光,看向枕畔的人。
李承泽还在睡。这倒是少见。在京都是,这人总是醒得极早,或者说,睡得极浅——心里揣着太多事的人,连梦都是警醒的。如今在这江南水乡,他倒是日渐贪起眠来。
许是范闲目光停留久了,李承泽眼睫颤了颤,含糊地咕哝一声,竟下意识地将脸往软枕深处埋了埋,像是要避开这扰人清梦的注视。一头墨色长发铺散开来,有几缕沾在他微抿的唇角,衬得肤色愈发白,竟有种不设防的稚气。
范闲看着有趣,极少见他这般模样。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掠过那缕发丝,想将它拨开。
指尖刚触到对方温热的皮肤,李承泽便猛地一颤,倏然睁开眼!
那眼神初时是全然陌生的锐利和警惕,如同被侵入领地的兽,但仅仅一瞬,看清是范闲后,那层冰壳便迅速消融,化作一片朦胧的慵懒和淡淡的恼意。
“……”他张了张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范闲,你最好有天大的事。”
范闲收回手,面不改色:“无事。看你睡得沉,试试鼻息。”
李承泽闭上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怠懒的冷笑,翻过身去,拿后背对着他,裹紧了被子,显然打算将这懒觉进行到底。
范闲却不让他如愿。他径自起身,更衣洗漱。动静不大,却足够清晰。果然,没过片刻,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李承泽拥被坐起,一头乌发乱糟糟的,脸色不豫地盯着他背影。
“小范大人如今是连觉也不让人睡了?”语气里的讥诮回来了,可惜被睡意拖得软绵绵,没什么力道。
范闲系好衣带,回头看他:“今日市集有新鲜的鱼鲙和春笋,去晚了就没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煮粥。”
李承泽挑眉:“你煮?”那神情活像听说猫要下水抓鱼。
“吃不惯可以自己动手。”范闲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出了房门。
小筑的厨房临水而建,推开窗便是潺潺流水。范闲淘米起火,动作算不上十分熟练,却也井井有条。米是今年新下的江南粳米,粒粒饱满晶莹。他想着李承泽那挑剔的胃口和比猫食多不了几口的饭量,又将昨日买的鲜鱼取了最嫩的腩肉,细细剔了刺,切成薄如蝉翼的片,另备了细姜丝、嫩葱末。
粥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渐渐弥散开来。范闲正盯着火候,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回头,见李承泽披着件素色宽袍,倚在门框上看他。头发随意用一根木簪绾了,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整个人像是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带着氤氲的水汽和疏懒的意味。
“真没想到,名满天下的范公子,竟真会庖厨之事。”他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揶揄。
“比不上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范闲随口应道,将鱼片倒入滚粥中,瞬间烫熟,香气扑鼻。
李承泽没接话,慢悠悠踱进来,视线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范闲握着汤勺的手上。那双手,能执笔写出震惊文坛的《红楼》,能握弩射杀九品高手,此刻却在这里为他搅着一锅鱼片粥。
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暖香和鱼肉的鲜甜。窗外,晨雾渐散,阳光透过窗棂,照见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浮动。
“尝尝咸淡。”范闲盛了小半碗,递过去。
李承泽接过来,低头吹了吹气,小心地抿了一口。粥烫得恰到好处,鱼肉鲜嫩,米粒熬得开了花,入口即化。
他安静地吃了几口,才抬眼道:“尚可。”
范闲知他这已是极高的评价,也不点破,只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两人便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对着窗外的流水春光,默不作声地喝粥。
一碗粥见底,李承泽放下碗勺,用绢帕拭了拭嘴角,忽然道:“比御厨强些。”
范闲差点呛住,抬眼看他。对方却已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新发的柳枝,只留给他一个清瘦的侧影。
“今日天光好,”李承泽漫不经心地道,“院里的海棠似乎开了几朵。”
“嗯。”范闲应了一声,“饭后可去瞧瞧。”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砖地上,边缘模糊,仿佛融在了一处。锅里的粥还在温吞地冒着热气,空气里尽是安宁的味道。
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刻,唯有晨炊暖,春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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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