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藤影阁窗纸都在嗡嗡作响。刀剑撞击的锐鸣、濒死的惨嚎、战鼓的闷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死亡的洪流,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宫城。
藤影阁内,却弥漫着一股不合时宜的、近乎诡异的宁静。葡萄架下,那只小小的红泥炉上,温着一壶新酿的葡萄醴。紫红色的液体在壶中微微翻滚,散发出浓郁而甜腻的酒香,与阁外弥漫的血腥和铁锈味格格不入。
石桌两边,范闲和李承泽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俨然是一局未分胜负的残局。李承泽拈起一枚光滑的黑子,指尖冰凉,轻轻落在棋盘上。
“啪嗒。”一声轻响。
“就像当年,”李承泽的声音很平静,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外面震天的厮杀只是遥远的背景音,“你我在太平别院那盘没下完的棋。”他抬手,用那枚黑子,精准地吃掉了范闲孤军深入的红色“帅”棋。“也是这般……快要分出胜负的时候……”
他的话音未落!
“咻——!!!”
一道尖锐到极致、撕裂空气的厉啸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藤影阁紧闭的窗纸!
不是一道!是无数道!紧随其后,如同疾风骤雨!
“噗!噗噗噗噗——!”
厚实的窗纸瞬间被洞穿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无数支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弩箭,挟裹着死亡的劲风,如同嗜血的蝗群,从窗外暴射而入!它们的目标,赫然便是葡萄架下对弈的两人!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范闲在李承泽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体的本能早已超越了思考!他甚至没有去看箭矢袭来的方向,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弹射而起!深紫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不顾一切的气势,朝着对面的李承泽猛扑过去!
“唔!”
李承泽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胸口!他整个人被范闲带着向后重重倒去!
范闲用尽全身力气,将李承泽死死地护在自己身体与冰冷的青砖地面之间!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那片死亡的箭雨之下!
“噗嗤!噗嗤!噗嗤——!”
那是利刃刺穿血肉、撕裂骨骼的恐怖闷响!连续不断!如同雨打芭蕉!
李承泽被范闲沉重的身体压着,倒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砖。他睁大着眼睛,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视野里,只有范闲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的脸,此刻因剧痛而扭曲变形,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牙关死死咬住,下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一滴,两滴……如同断了线的红珠,沉重地、连续地滴落在李承泽苍白的脸颊上,滑进他的脖颈里。
那不是汗。是血。
范闲的后背,在那一瞬间,如同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脆弱花枝,绽开了无数朵凄艳而狰狞的血色莲花!深紫色的衣袍迅速被深色的、粘稠的液体浸透、晕染开大片的暗红。
“呃啊……”范闲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呛咳出来,喷溅在李承泽的衣襟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他沉重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沫声。他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身下李承泽那双因极度震惊而失焦的眼睛,沾满鲜血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向上扯动,挤出一个扭曲的、却无比清晰的、带着释然和解脱的笑容。
“两世……”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艰难地捞出来,“终于…还清……牛栏街的……那一……”
最后几个字被涌上的鲜血彻底堵住,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地黯淡下去,沉重的身体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彻底软倒在李承泽身上。
“范闲——!!!”
李承泽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压过了窗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抱住范闲瘫软下来的、迅速变得冰冷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支撑住他,想要阻止那生命的流逝。
然而,那后背绽开的血莲还在蔓延,温热的血液浸透了两人的衣衫,黏腻地包裹着他。怀里的躯体在迅速失温,沉重得像一座山。
“砰——!!!”
藤影阁那扇并不厚重的院门,在一声巨响中被彻底撞开!木屑纷飞!叛军士兵狰狞的面孔和染血的刀锋已经出现在门口!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涌入小小的庭院,要将一切彻底淹没、撕碎!
李承泽紧紧抱着怀里气息奄奄的人,脸颊贴着他冰冷汗湿的额头。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些涌进来的、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士兵,又低头看着范闲惨白如纸的脸,那双总是充满算计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是痛苦?是绝望?是滔天的恨意?最终,却都化为了某种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不再嘶喊。他抱着范闲,无视了逼近的刀锋和死亡的威胁,喉咙里竟发出一种怪异的、断断续续的调子。那调子低沉、沙哑,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是诗。是很多年前,范闲在监察院某个醉酒的深夜,挥毫泼墨写下的狂诗。是李承泽在二皇子府被查抄焚毁的前夜,独自在书房,对着摇曳的烛火,一笔一画,带着无人理解的复杂心绪,誊抄了整整一百遍的诗句!
“醉眼……笑看……恩仇泯……”
他艰难地哼唱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里抠出来,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响彻在范闲即将沉入黑暗的意识边缘。
“轰隆——!!!”
宣武门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是巨大的宫门在撞击下彻底倒塌的声音!象征着这座囚笼最后的防线已然崩溃!
就在这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声中,就在叛军士兵的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李承泽猛地低下头!他沾满范闲鲜血的脸颊贴上对方冰冷的脸颊,滚烫的、带着血腥味和泪水的吻,如同烙印,狠狠印在了范闲因失血而气息奄奄的唇上!
这个吻,没有旖旎,只有决绝、不甘和一种焚烧一切的炽热!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都通过这绝望的触碰,渡给怀中这具即将冰冷的躯体!
唇瓣厮磨间,李承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最后的誓言,清晰地送入范闲的唇齿之间:
“活下去……范闲……葡萄架下……是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