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父皇。”李承泽笑得苍凉，“他赐的酒，我不得不饮。但执念不是恨他，而是…”他望向案上《红楼》残稿，“没能看完这书结局。”

范闲沉默良久，忽然取出一叠手稿：“最后十回，我写完了。”

鬼魂怔怔看着墨迹犹新的纸页。三年前他们因这本奇书结缘，在互相试探中分享批注，在权谋厮杀间传递书稿。如今结局就在眼前。

“念给我听。”李承泽轻声道，“像以前那样。”

范闲拿起稿纸开始诵读。声音平稳低沉，在雪夜里荡开涟漪。当读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他感到肩头一沉——李承泽不知何时靠在他身边，墨发垂落在他颈侧，呼吸带着微凉的潮意。

鬼魂睡着了。

范闲停下诵读，小心保持坐姿。烛火将尽时，李承泽动了一下，忽然惊醒般直起身。

“我睡着了？”他诧异抚摸自己实体化的手臂，“魂体也需要睡眠？”

范闲不答，只将书稿递给他：“自己看完。”

李承泽接过稿纸，指尖划过墨迹。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忽然轻笑：“这结局…果然是你的手笔。”

“不满意？”

“太过决绝。”鬼魂抬眼，“像你为人。”

范闲拿回稿纸，在末尾添了几行字。李承泽俯身来看，广袖罩住两人，冰凉的墨发扫过范闲手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这样好些。”范闲搁笔。

李承泽沉默看着那几行字，忽然道：“其实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是…”

窗外传来更鼓声。鬼魂身形开始波动，渐渐透明。范闲下意识抓住他手腕，实体化却不再稳定。

“明日再说。”范闲收紧手指，“你既然能显形，总有机会。”

李承泽却摇头：“执念将消，我留不久了。”他反握住范闲的手，温度比雪还冷，“那年春闱案，我保你是因为…”

话语被风吹散。鬼魂彻底消失前，范闲感到掌心被塞入一物——是半枚玉璜，三年前他赠予对方却被退回的信物。

次日，范闲独自入宫。庆帝正在批阅奏章，头也不抬：“消散了？”

范闲躬身：“是。”

“可惜。”皇帝朱笔一顿，“本想多留几日。”

范闲猛然抬头。

庆帝轻笑：“真以为朕不知你那些小动作？”他丢来一封密报，“看看。”

泛黄纸页上记录着三年前二皇子服毒真相——酒中毒确为庆帝所下，但剂量不足致死。李承泽是自愿服下额外毒药，以保全范闲派系官员。

“他原本不必死。”皇帝语气平淡，“是你逼他选了最决绝的路。”

范闲攥紧纸页，指节泛白。

“现在明白了？”庆帝抬手一挥，“退下吧。”

范闲走出寝殿，看见檐下冰凌折射日光。他忽然想起李承泽最后未说完的话，以及掌心那半枚玉璜的温度。

当夜，范闲带着玉璜重回旧府。推开尘封的书房门时，烛火自动亮起——青衣鬼魂正坐在案前，翻阅那本《红楼》结局。

“就知道你会来。”李承泽头也不抬，“父皇告诉你真相了？”

范闲将玉璜放在书稿上：“为什么？”

鬼魂轻笑：“那年你入京第一天，在靖王府诗会念出‘人生自是有情痴’…我就知道这局棋会很有趣。”他抬起苍白的手指，点在那半枚玉璜上，“但棋手若爱上棋子，这棋还怎么下？”

范闲握住那只手。实体化稳定而真实。

“现在呢？”

“现在…”李承泽就着他力道起身，广袖拂过满架诗书，“换种棋局如何？”

烛火摇曳着，将两道身影投在窗上。窗外雪落无声，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室暖光，与一场下了三年才见分晓的棋局。